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娃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三


  拉烏爾不言語了,兩眼直愣愣地一動不動。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這個無聊的學徒部長不理解我。」

  就這樣,當岩石街的夏娃滿心羞愧地躺下睡覺,為自己竟那麼樂意聽大詩人講話而感到惶惶不安,並且動搖於對德·旺德奈斯的感激之情和蛇的甜言蜜語的誘惑之間的時候,這三個厚顏無恥的人卻在踐踏她那剛剛開放的嬌嫩潔白的愛情之花。唉,要是女人們知道,這些在她們身邊是那麼耐心、那麼善於曲意奉承的男人,一旦遠離她們就多麼厚顏無恥……他們對自己所愛的一切又是多麼滿不在乎……唉!純潔、美麗、羞怯的女人,男人是怎樣在粗魯的玩笑中揭露她的秘密,對她評頭論足啊!但同時這又是多麼大的勝利!她愈是失掉遮體的薄紗,就愈顯出她的美麗!

  此刻,瑪麗正把拉烏爾和費利克斯兩人作比較,絲毫沒想到這種比較會給她的感情帶來什麼樣的危險。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拉烏爾和費利克斯兩人更能形成鮮明對照的了。拉烏爾是那麼不修邊幅,氣質粗獷;而費利克斯則象時髦女人似的注意儀錶,衣冠楚楚,舉止disinvoltura①,始終保持著當年杜德萊勳爵夫人給他調理成的英國紳士風度。這種明顯的對比很能激發女人的想像,因為她們相當容易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伯爵夫人是個規矩而虔誠的女人,第二天,她在她的天堂裡禁止自己去想拉烏爾,還責備自己是個可恥的忘恩負義者。

  ①意大利文:瀟灑。

  吃午飯時她問丈夫:「你覺得拉烏爾·拿當這個人怎麼樣?」

  「一個耍杯子的雜技演員,」伯爵回答,「一座用點金粉就能平息的火山。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不該讓這種人進她的沙龍。」

  這一回答使瑪麗很傷心,尤其是在談到文學界時,費利克斯為了用事實證明他對拉烏爾的評價正確,向瑪麗講了他所知道的拉烏爾的生活軼事,說他的生活朝不保夕,和一個名角兒佛洛麗納在一起鬼混。臨了,伯爵又說:「這個人確有點才氣,可是他既沒有恒心又沒有耐性,而這是天才得以持久和不朽的必備品質。為了使世人敬服,他躋身於他無法在那兒久駐的上流社會。真正的天才,勤奮而正派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他們勇敢地走自己的路,他們承認貧困,而不用虛假的榮華來掩蓋它。」

  女人的思想具有不可思議的伸縮性:它受到當頭一棒便蜷縮起來,好象被壓垮了,但是過了一定的時間,它又會恢復原狀。瑪麗起初想:「費利克斯大概是對的。」三天以後,拉烏爾在她內心引起、而德·旺德奈斯未能讓她體驗的那種既甘美又令人痛苦的激動,使她又想起那條蛇來了。伯爵夫婦去參加杜德萊勳爵夫人舉辦的盛大舞會,在那個舞會上,瑪賽最後一次在社交界露面,兩個月後他便去世,留下了「傑出的政府領導人」這樣一個美名,勃龍代說,瑪賽的作用是無人能理解的。伯爵和他的夫人在舞會上又遇到拉烏爾·拿當。這次舞會由於聚集了七月政治事變中的好幾個大人物而分外引人注目。他們聚在一起,自己也感到奇怪。這是七月革命後上流社會的頭幾次隆重聚會之一。一間間客廳呈現出一幅幅神奇的景象:到處是鮮花、珠寶、油亮的頭髮,所有的首飾盒都為這次舞會傾倒一空,所有的修飾手段都被一一用上。沙龍可以比作一個精巧的花房,富有的園藝家在這兒彙集了最絢麗的奇葩異草。女賓們的衣裙都是用色彩奪目、質地細軟的料子做的。人類的工藝仿佛要與自然界的生物爭奇鬥豔,潔白或印花的薄紗宛如最美麗的蜻蜓翅膀;縐紗、花邊、薄花邊、透明羅紗,波浪形的、細齒形的,其新奇別致與品種之繁多有如昆蟲世界;細如蛛絲的金銀線,輕如薄霧的絲綢,巧奪天工的刺繡,神仙精靈創制的花樣;還有那如婀娜的柳枝一般從貴婦們高昂著的頭上彎垂下來的、彩色繽紛的熱帶鳥羽毛,那編成髮辮形的珠花;衣料有平紋的、棱紋的、鋸齒紋的,仿佛曲線圖案之神曾經指導了法國的紡織工業。這種奢侈豪華與薈萃在這裡的女人們的姣美容貌和諧地交相輝映,似乎要構成一本精美的紀念畫冊。一眼望去盡是白皙的雙肩,有的微帶琥珀色,有的象用滾筒拋光過似地渾圓光滑,有的白亮如緞,有的白而無光,但又細膩豐腴,仿佛塗上了盧本斯①調配的色彩,總之,是人類所能找到的千差萬別的白色。那一雙雙明亮的眼睛,有的象縞瑪瑙,有的象綠松石,鑲著黑絲絨或金流蘇一樣的睫毛;那一張張面龐使人想起東西方最優美的臉型,有的前額高高的,顯得驕傲而威嚴,有的微微隆起,好象裝滿了思想,有的扁平,透著桀驁不馴。還有給這賞心悅目的舞會增添了如許吸引力的女人們的酥胸,有的雙乳擠攏,象喬治四世喜歡的那樣;有的學十八世紀流行的款式,將雙乳分開;有的卻又照路易十五欣賞的式樣,將兩乳稍稍靠攏;然而,不管款式怎樣,全都大膽地袒露著,毫無遮蓋,或者只是半掩在細麻布小縐領下面,象拉斐爾畫的人像那樣(後來,這成了他那些孜孜不倦的學生們的成功之筆)。那起舞時伸出的秀足,那旋轉時微倚在舞伴手臂裡的纖腰,使最冷漠的人也為之心動。輕柔的低語聲、衣裙的窸窣聲、腳在地板上輕輕的滑動聲、旋轉時的觸碰聲,奇妙地伴和著舞曲。這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幻仙境,這千百種幽香的融合,這映照在閃動著燭光的水晶杯盤中的五彩繽紛的光線,這在四壁的鏡子中成倍增殖的美妙畫面,這一切,仿佛都是仙女揮舞魔棒佈置出的景象。黑鴉鴉的男賓,如同深色的背景,襯托著美貌的女人和她們漂亮的服飾。在他們中間可以看到豪門子弟高雅、俊秀、端正的輪廓,英國紳士蓄著棕色胡髭的莊重面龐以及法國貴族風流瀟灑的容貌。歐洲的各種勳章閃耀在他們的胸前,或掛在脖子上,或垂在腰際。細細觀察之下,聚集在這裡的上流社會不僅有五光十色的珠寶,還有一個靈魂,它在生活,它在思考,它在感覺。掩蓋著的七情六欲,賦予它一副面貌:你無意中會發現有人在暗暗交換著狡黠的目光,輕率而好奇的姑娘在向別人透露她們的欲念,醋勁十足的女人用扇子半遮著臉蛋,嘁嘁喳喳地講旁人的壞話或互相恭維吹捧。整個濃裝豔抹的上流社會在晚會上縱情狂歡,而晚會又象一股醉人的香氣把它熏得迷迷糊糊。仿佛從所有的頭腦和心靈裡都湧出一些思想和感情,它們凝聚成一股強大的氣流,回過來又衝擊那些最冷漠的人,使他們也興奮起來。在金碧輝煌的客廳一角,一兩個銀行家、幾個大使、幾位前部長,還有那位不期而至的老不正經杜德萊勳爵,正在打牌。當令人陶醉的晚會進行到最熱鬧的階段,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身不由己地和拿當攀談起來。或許,伯爵夫人也是被舞會的氣氛陶醉了,這種氣氛曾叫多少最謹慎的人吐露了真情啊。

  ①盧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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