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娃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啊!別責怪我!」伯爵夫人說,「一個女人要能責怪我,她自己必須忍受過單調無味的生活帶來的煩悶,她必須嘗過擺脫了這種生活而一下子進入愛情的天國是什麼滋味;她必須體會過,為另一個人而生活,並分享他那詩人的心靈的無限激情是多麼幸福,她還必須體會過雙重生活的樂趣:一方面和他一起在那爭權奪利的世界裡到處來去奔忙,為他的憂愁而痛苦,為他的快樂而心蕩神馳,在宏偉的生活舞臺上大顯身手;而與此同時,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平靜、冷漠、安詳。是啊,親愛的,常常是心裡象海洋一樣在翻騰,而身子必須安靜地呆在家裡,坐在火爐前的沙發上,象你我現在這樣。然而,當每時每刻都有一件重大的事來擾亂你或繃緊你的心弦,當你對任何事都不能無動於衷;當你感覺到自己整個生命系在一次散步上,因為在散步的人群中你會看到一雙使太陽黯然無光的明亮的眼睛;當你為一次遲到而心神不安;當你想殺死一個不知趣的人,因為他侵佔了使你全身血液沸騰的難得的美好時光的一分一秒;——這時候是怎樣的幸福啊!真正的生活多麼令人陶醉!啊,親愛的,在那麼多女人祈求激動人心的生活而又得不到它的時候,自己卻能這樣生活!想一想吧,天真的妹妹,人生只有一個階段能享受這種詩意,那就是青年時期。再過幾年,人生的嚴冬就要來臨了。唉!假如你擁有這些活生生的感情財富而又將失去它……」

  聽見姐姐翻來覆去讚美這種生活,杜·蒂耶夫人驚恐地用雙手蒙住了臉。但看見姐姐淚流滿面的樣子,她終於說:

  「我沒有一點想責備你的意思,我親愛的姐姐。剛才你在頃刻之間往我心裡投下的火種,比我這幾年來用淚水澆滅了的還要多。是的,我心裡認為,我現在過的生活,或許為你剛才所描繪的那種愛情作了最好的辯護。唉,我想,要是我們能多見幾次面,就不會處於現在這種境地了。要是你瞭解我的痛苦,你就會珍視自己的幸福,還會鼓動我進行反抗,而我也可能會得到幸福。你的不幸是偶然的,還能在偶然中得到彌補,我的不幸卻是每時每刻都存在的。在我丈夫眼裡,我不過是他用來炫耀奢華的一隻衣帽架,是他野心的標誌,是他虛榮心的一種滿足。他對我既沒有真正的感情,也缺乏信任。費迪南就象這大理石一樣冰冷而光滑,」她一面說一面拍拍壁爐台,「他總提防著我。我要是為自己要點什麼,肯定會遭到拒絕;可是,能夠滿足他的虛榮心、能炫示他財富的東西,我甚至不用要就可以得到:他裝飾我的住房,他為我的吃喝花費數量驚人的錢財。我的僕人的服裝,我在戲院的包廂,總之凡是人們看得見的,都極盡奢華之能事。為了擺闊,他什麼都不吝惜,他可以給孩子的繈褓鑲上花邊,但對孩子的哭喊卻無動於衷,也不知道孩子真正需要什麼。你懂我的意思嗎?別看我去王宮時滿身珠光寶氣,別看我出門時佩戴著貴重的小玩意兒,其實一個銅子兒也不在我手裡。杜·蒂耶太太也許叫很多人羨妒,人家以為她在金子裡游泳,可沒有一百法郎是屬￿她自己的。一個父親要是不管他的孩子們,就更不會把孩子的媽放在心上。唉,他可真讓我感到我是他花錢買來的,我的個人財產(其實並不由我支配)是從他手裡搶來的。要是我只需要把他掌握在手裡,那麼我也許會施展手腕博取他的歡心;可是我被一種奇怪的勢力控制著,這勢力就是一個公證人的寡婦①,她是個五十多歲、自命不凡的人,她挾制著杜·蒂耶。我知道,只有等她死了,我才能自由。在這兒,我象王后一樣過著有規律的生活。到了午飯和晚飯的時間有人敲鐘,就象在你的莊園裡那樣。我總是在固定的時刻由兩個穿號衣的僕人陪著到樹林裡去散步,也總是在固定的時刻回來。我不能發號施令,而只能接受命令。比如,我正在跳舞或者正看著戲,聽差走過來對我說:『夫人的車子備好了,』我就得在興致正濃的時候離開。如果我不遵守他給我規定的那套禮儀,他就會發脾氣,那可真叫人害怕。這可詛咒的富貴生活使我留戀過去,使我覺得我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她至少夜裡不管我們,我可以跟你談話。那時候我生活在一個疼我、並且和我一起受苦的人身邊;而在這裡呢?住在這豪華的公館裡,我卻好象置身在沙漠之中。」

  ①指羅甘太太,《人間喜劇》中的一個人物。巴爾札克在《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寫到杜·蒂耶和這位公證人妻子之間的私情。

  聽了這番悲慘的訴說,伯爵夫人也抓住她妹妹的手,一面親吻一面流淚。

  「所以,我怎麼能幫助你呢?」歐也妮低聲對安傑莉克說。

  「要是他撞見我們倆在談話,他就會起疑心,他會查問這一個多小時你對我說了些什麼,我就不得不向他撒謊,而在他這樣陰險狡猾的人面前撒謊是不容易的,他會給我設很多圈套。好了,別談我的苦楚了,還是考慮考慮你吧。我親愛的,你需要的四萬法郎對費迪南根本不算一回事,他和另一個大銀行家——紐沁根男爵合夥,支配著幾百萬法郎呢。有時,他們舉行晚宴我也在場,他們在晚宴上講的話真叫人不寒而慄。杜·蒂耶知道我謹慎,他們當著我的面談話毫無顧忌,深信我是不會張揚出去的。嘿,聽了他們的談話以後,我覺得,與金融界的某些陰謀相比,攔路搶劫和謀財害命可算得上是善行善舉了。紐沁根和他不管別人破產不破產,正如我不把他們揮金如土放在心上一樣。我常常接待一些受騙上當的可憐蟲,這些人正是前一天我聽到杜·蒂耶他們謀劃著要坑害的人,這些人入夥做買賣,卻不知道自己將要在買賣裡失掉全部家產。我真想對這些人說:『當心!』就象萊奧納德①對誤入匪窟的人說『當心』一樣。可是,如果我說了,會有什麼後果呢?所以我不作聲。這豪華的公館無異于歹徒行兇之地。杜·蒂耶和紐沁根恣意揮霍,一千法郎的鈔票整把整把地往外拿。費迪南在杜·蒂耶買下了古堡的舊址,準備把它重建起來,還想再買一片樹林、幾處漂亮的田莊,與古堡連成一片。他說他兒子將成為伯爵,還說,到第三代,杜·蒂耶就是貴族之家了。紐沁根呢,他住膩了聖拉紮爾區的那幢宅子,正在造一座華麗的公館。他夫人是我的一個朋友……啊!對了,」她叫道,「她也許會對我們有用處,她在丈夫面前敢說敢做,又能支配自己的財產,她能救你。」

  ①法國作曲家勒絮爾(1760—1837)根據勒薩日的小說《吉爾·布拉斯》改編的歌劇《匪窟》中的人物。

  「我的小貓咪,我只有幾個鐘頭的時間了,我們今晚就去找她吧,現在就去,」德·旺德奈斯夫人說,一面撲到杜·蒂耶夫人懷裡,哭了起來。

  「現在都晚上十一點了,我能出去嗎?」

  「我有車子。」

  「你們在這兒謀劃些什麼呀?」杜·蒂耶說著推開小客廳的門。

  他在兩姐妹面前裝出一副毫無害人之心的偽善面孔。剛才地毯減輕了他的腳步聲,加之兩位少婦專心在談自己的事,沒聽見他的馬車進大門。伯爵夫人常在社交界周旋,又享有丈夫給她的充分自由,所以變得越發精明和機靈,而這些本領在她妹妹身上卻得不到發展,因為妹妹擺脫了嚴酷的母教後又被專制的丈夫所主宰。伯爵夫人見歐也妮害怕得快要洩露真情了,便忙用一個坦率的回答來給她解圍。

  「我原來以為我妹妹很有錢,可實際上並非如此。」伯爵夫人說,一面看著她的妹夫。「我們女人有時手頭拮据,但又不便告訴丈夫,就象約瑟芬和拿破崙之間一樣。我是來求我妹妹幫個忙的。」

  「她一定能毫不為難地幫您這個忙,姐姐。歐也妮是很有錢的。」杜·蒂耶說,語氣柔和中帶著尖酸。

  「她有錢也只對您有好處,我的妹夫。」伯爵夫人苦笑著回了他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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