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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第五章

  泰奧多茲和杜托克從郵局街來到母雞街,看見了一大群男男女女。借著酒店老闆的油燈投下的燈光,他們驚駭地看見了這群衣衫襤褸的人形形色色的臉譜,有通紅的,佈滿裂口的,皺巴巴的,痛苦嚴肅的,憔悴的,蓬頭散髮的,禿頂的,喝葡萄酒而發胖的,喝利口酒而消瘦的,有的咄咄逼人,有的聽天由命,有的嘲弄人,有的鬼精靈,有的傻乎乎,哪怕是異想天開的畫家,也永遠無法畫出比這更加生動表情來。

  「我會被他們認出來的!」泰奧多茲拉住杜托克說,「我們在他放債的時候來找他,真是幹了件蠢事。……」

  「尤其是,我們沒有想到克拉帕龍就睡在他的破屋子裡,我們又不熟悉屋子裡的佈局。這樣吧,你去不合適,我沒有什麼不合適的,我可以有事要找我的繕寫員談談。我去叫他到茅廬遊樂場,在花園的一個涼棚裡吃晚飯,因為今天要開庭,我們不能吃午飯。」

  「不行,我們可能被別人聽見而自己毫無覺察。」律師答道,「我更喜歡小牡蠣岩飯店,我們可以坐在一個涼棚裡輕聲談話。」

  「如果有人看見您和賽裡澤一起呢?……」

  「那我們就去圖爾內勒街的紅馬飯莊吧。」

  「那裡好多了,七點的時候我們不會遇到任何人。」

  於是,杜托克獨自從那群窮人中間走過,他聽見人群中一再重複他的名字,因為他難保不碰上幾個上過治安法院的人,正如泰奧多茲也難保不遇見他的幾位主顧一樣。

  在這幾個區,治安法官就是最高法院,一切爭端都在這裡平息下去,尤其是自從有條法令:規定治安法院在爭端不超過一百四十法郎的案件中為最高裁決機關以後。人們給書記官讓開一條路來,他們畏懼他不亞于治安法官。他見到樓梯的梯級上坐著些女人,就象階梯形擺設臺上陳列的花朵,真是慘不忍睹!她們中間有年輕的、蒼白的、病痛的;頭巾,軟帽、連衣裙、圍裙、服飾極不相同,五光十色,使上面那個關於花的比喻比一個比喻所應有的涵義更確切。杜托克打開房門時幾乎透不過氣來,裡面已經進去過六個人,室內留下了他們的氣味。

  「您的號呢!號呢!」大家叫起來。

  「閉上你們的嘴!」街上一個嘶啞的嗓音叫道,「這是治安法院的筆桿子!」

  大家馬上靜了下來。杜托克看見他的繕寫員穿件黃得象憲兵手套一樣的皮背心,皮背心下面又穿了件不堪入目的毛線背心。可以想見,他那副在這麼個外套之上的病容,頭上裹著一條馬德拉斯布的女用頭巾,露出額頭,頸部沒有頭髮,使這張臉顯出其醜惡和具有威脅意味的特點,尤其是在一支每磅十二個蘇的蠟燭燭光之下。

  「這樣可不行,朗蒂梅什老頭。」賽裡澤對一個高個子老頭說。那老頭看來有七十歲,紅呢軟帽拿在手裡,露出光禿的頭,站在他面前,蹩腳的短工作服裡露出長滿白毛的胸脯。「告訴我,您究竟想幹什麼!一百法郎,即使條件是還我一百二十法郎,我也不能象在教堂裡撒開一條狗一樣隨便放手。……」

  另外五名主顧全都哄堂大笑起來,其中有兩個還是在哺乳期的婦女,一個織著毛線,一個奶著孩子。

  賽裡澤見到杜托克便恭敬地站起來,急忙迎上前去,一面補充道:

  「您有時間考慮,因為,您看,這樣我放不下心來,一個老鎖匠夥計要一百法郎。」

  「如果是為了一件發明呢?……」那老工匠喊道。

  「一件發明就借一百法郎!……您不懂法律,那得兩千法郎,」杜托克說,「要申請專利,要有人撐腰。……」

  「不錯,」賽裡澤說,他早就盼著這類偶然機遇了。「這樣吧,朗蒂梅什老爹,您明天早上六點再來,我們談談,談發明可不能當著那麼多人。……」

  然後,他就聽杜托克說話。杜托克第一句話就是:

  「要是這發明真有價值,咱倆對半分!……」

  杜托克說完才告訴他約會的事,隨即走出辦公室去。

  「您為什麼一大早起床來告訴我這個?」多疑的賽裡澤問道,他聽到「咱倆對半分」就已經有氣了。「您本可以在書記室裡見到我的。」

  於是,他偷偷打量著杜托克,杜托克談到克拉帕龍、談到泰奧多茲的事應該速戰速決,說的都是真話,但似乎總有點前言不搭後語。

  「您本可以在書記室見到我的……」賽裡澤把杜托克一直送到門口,又說道。

  「這個傢伙,」他回到自己位子上,心想,「好象在對我瞞著什麼,不讓我瞭解底細。……那樣的話,我們就不要繕寫員這份差使了!……」「該您了,我的小媽媽。」他叫道,「您發明孩子!……這很有意思,雖然誰都知道用什麼辦法!」

  三個同夥的會見就無須多說了,尤其是因為他們所商定的措施,正是泰奧多茲對蒂利埃小姐所透露的內容的基礎。然而,有必要指出的是,拉佩拉德手腕之靈巧幾乎使賽裡澤和杜托克感到害怕。這次會見之後,那位窮人的銀行家見到自己在和那麼高明的賭徒搭檔,心裡萌發了及時抽身的想法。不惜一切代價去贏牌,壓倒所有最能幹的對手,哪怕借助於欺詐,這便是綠呢毯邊上①的朋友們所特有的精神。拉佩拉德即將受到的可怕打擊正是由此而來的。況且,他深知他的兩位同夥的為人。所以,儘管他的神經經常不斷處於緊張狀態,儘管他作為十面人要時時處處留神,卻沒有比和他的這個同黨在一起更使他感到吃力的了。杜托克是個大騙子,賽裡澤過去演過戲,他們都很會察言觀色。塔萊朗式的不動聲色的臉部表情會使他們與普羅旺斯人決裂,他被抓在他們的爪子裡,又必須做出輕鬆自在、信任而開誠佈公的樣子,這無疑是一種登峰造極的藝術。教觀眾們信以為真,那是平常的成功;而如能騙過馬爾斯小姐,弗雷德裡克·勒邁特、波蒂埃、塔爾瑪、蒙羅斯②,則是達到了藝術的巔峰。因而,這次會晤的結果使拉佩拉德暗中擔憂,因為他和賽裡澤一樣有洞察力,這使他在這場巨大的賭博的最後關頭血液沸騰、心焦如焚,有時,使他處於孤注一擲、眼睛隨著輪盤轉動的賭徒的病態之中。在那種時刻,感官變得高度敏銳,智力達到了人類科學無法測量的範圍。

  ①即賭桌邊上,因賭桌上都鋪著綠呢毯,故雲。

  ②以上列舉的皆為當時法國最出色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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