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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自從他成為蒂利埃家的房客,他還從未敢象那天晚上那樣大聲說話,並象剛才與奧利維埃·維奈交談那樣語驚四座。但泰奧多茲·德·拉佩拉德也許並不懊惱自己走出了原先藏身的陰暗角落。況且,他確實有必要打發走那個年輕的檢察官,就象先前米納爾夫婦斷送了訴訟代理人高德夏一樣。代理檢察官不乏高超的見解,他也和所有高超的人一樣,未能降低到可以看清那些小市民的蜘蛛網上的蛛絲的程度,於是象只蒼蠅一樣,一頭撞在幾乎看不見的羅網裡。泰奧多茲引他鑽進圈套的狡計,連比奧利維埃更能幹的人也提防不了。在結束這位窮人律師的肖像畫時,追述一下他住進蒂利埃家之初的某些情況是不無用處的。泰奧多茲是一八三七年底來的,當時獲得法學學士文憑已有五年,正在巴黎見習律師業務,但是有些他諱莫如深、鮮為人知的情況使他不能在巴黎律師名冊上註冊,而仍然是個見習律師。然而,他一旦住進四樓的小套間,有了他那高貴的職業所絕對必須的一應家具(這也是律師公會的要求,它是不會接納一個沒有像樣的工作室和藏書,並讓人檢查這些東西和住處的新同仁的),泰奧多茲·德·拉佩拉德也就成了巴黎王家法院的律師。

  他把整個一八三八年都用於實現這一地位的轉換。他的生活極有規律,早上在家用功到午飯時分,有時則去法院旁聽重大案件。據杜托克說,他與杜托克的結交頗費周折,書記官杜托克介紹給他聖雅各城區的幾位窮人,由他在法院義務為他們辯護,他還讓訴訟代理人照管他們的事務。按照訴訟代理人公會的章程,訴訟代理人輪流辦理赤貧者的事務。由於他只接手有十分把握的官司,結果打一場勝一場。他與幾位訴訟代理人的交往使他因這些值得稱讚的特點在律師界同人中嶄露頭角。這使他得以參加見習律師練習辯護的定期會議,繼而在同業公會注了冊。那以後,也就是在一八三九年,他成為治安法院的窮人律師①,繼續維護老百姓的利益。受過泰奧多茲恩惠的窮人對門房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和讚賞,儘管年輕的律師曾叮囑他們不要加以宣揚。門房又把這些贊辭大量報告給房東。所以在那一年,蒂利埃一家由於房客中能有這麼一個令人稱道的慈悲為懷的人物而大為高興,他們想把這樣一個人物羅致到自己的沙龍,便向杜托克打聽他的情況。書記官完全是一派妒賢嫉能的說法,雖然也講幾句公道話。他說這位青年極其吝嗇。「可是這也許是因為他太窮了,」他又說,「此外我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的情況。他出身於拉佩拉德家族——阿維尼翁的一個古老家族。他是來探望一位據認為是家財萬貫的伯父的,結果在這位伯父死後三天找到了他的住處,他的動產全部償付了喪葬費用和債務。死者的一位朋友給了這個貧苦的青年一百路易,要他學習法律,以後進入司法界。這一百路易就是他在巴黎三年間的開銷,他過著苦行僧的生活。但他從來未能見到也未能發現他的不知名的恩人,他是一八二九年冬來到巴黎的,到了一八三三年,那窮大學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①窮人律師是前朝遺留下來的一種稱呼,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律師團體指定一個成員為窮人辯護並提供諮詢,其薪金一般由慈善基金會支付。

  「他和所有的學生一樣,從事政治和文學,一度還不至陷於赤貧。他絲毫不能指望他家,他父親是那位在麻雀街去世的伯父最小的弟弟,家裡有十一個孩子,靠一小塊名叫康誇勒的地產過活。他後來進了一家支持政府的報社,報社發行人是有名的賽裡澤。此人在王政復辟時期因接近自由派遭受迫害,新左派則因為他支持現政府而不肯饒恕他。由於如今的政府很少保護其忠誠的僕人(有吉斯凱①事件為證),共和黨人終於使賽裡澤破了產。我說這個是為了讓您知道為什麼賽裡澤會到我的書記室裡當了收發。……」

  ①吉斯凱(1792—1866),佩裡埃銀行的股東,一八三一至一八三六年任巴黎警察局長,一八三六年被解職後當了行政法院審查官,一八三八年被控瀆職,雖然勝訴,不久仍被解職。

  「在他官運亨通,當上佩裡埃政府主辦的報紙的報社發行人,與《論壇報》及其他煽動性報紙兩軍對壘的時候(他歸根結底還是老實人,只是有點太貪女色、美食和玩樂),他曾對泰奧多茲非常有用。泰奧多茲尚時主編政治專欄,若不是卡西米·佩裡埃去世,這個年輕人會被任命巴黎代理檢察官!一八三四年和一八三五年,他儘管很有才能,還是再度潦倒了,因為他與支持政府的報紙的瓜葛對他不利。『要不是我的宗教原則不許可,』他曾對我說,『我早就跳塞納河了。』後來,看來他伯父的朋友獲悉他的破落,他收到一筆足以使他得到律師職位的錢,然而,他始終不知道那位神秘的恩人的姓名住址。不管怎樣,在他那種條件下,節儉是可以諒解的。而且,他拒絕接受窮人的贈與,這是極有骨氣的。那些窮人由於他的竭誠努力才打贏了官司。他看見有人在無力支付強加於他們的不公正的訴訟的費用的窮苦百姓身上打主意,就非常憤慨。哦!他會發跡的,如果見到這個小夥子青雲直上,我決不會感到意外。他堅韌不拔,剛正不阿,又奮發有為!很用功,很勤奮。」

  儘管蒂利埃一家對德·拉佩拉德先生殷勤招待,他卻不常去蒂利埃家。可是,當他們責備了他的矜持以後,他開始時常露面,終於每星期日必到了。他被邀請參加一切重大宴會,成了這家的常客。有時,他和蒂利埃談到四點左右,他們就強留他不拘禮節「吃一頓便飯」。蒂利埃小姐心想:「這樣我們就能讓他吃頓好飯,可憐的年輕人!」

  有一種值得注意的社會現象,人們肯定注意到過,但可以說從未有人加以表述,公之於眾,那就是有些從青年到老年社會地位漸次上升的人身上,表現出一種當初的習慣、精神和舉止複歸的現象。比如蒂利埃從精神上來說又變成了門房的兒子,他又重複他父親說過的某些笑話,總之在他生活的河面上又泛起了往日的泥沙。每月總有五、六次,當肉湯做得很可口時,他就把勺子往空碟上一放,象初次講這個笑話似地說道:

  「這比吃一腳還香,哪怕吃到了腳骨裡頭!……」泰奧多茲本來不瞭解他,第一回聽到這句笑話時不禁哈哈大笑,這使蒂利埃,美男子蒂利埃的虛榮心得到從未有過的滿足。從那以後,泰奧多茲總是以狡獪的微微一笑來回答這句笑話。這個小小的細節可以使人明白,為何就在泰奧多茲與年輕的代理檢察官交鋒的晚會的那天早上,在花園裡欣賞冰封雪凍的景致時,他會對蒂利埃說:「您的才智比自己所想像的要多得多!」而後者則這麼回答:「在任何其他行當裡我都會大有作為的,我親愛的泰奧多茲,可是皇帝的垮臺斷送了我在行政機關的前程。」

  「來日方長呢!」年輕的律師說,「您看柯爾維爾那個跑江湖的憑什麼就得到了十字勳章呢?」

  這下子,德·拉佩拉德先生觸到了蒂利埃的痛處,他瞞過了所有的人,連他姐姐也不知道。然而,喜歡研究這幫小市民的年輕人卻猜到了折磨著前副處長的內心秘密願望。

  「您經驗豐富,如果您看得起我,依我的主意行事,特別是別把我們的協約告訴任何人,甚至不告訴您的好姐姐,除非得到我的同意,那麼,我就保證讓您在全街區的歡呼聲中被授予勳章。……」

  「噢!假如大功告成,」蒂利埃叫道,「您不知道我會對您怎麼……」

  這也就可以說明,何以剛才泰奧多茲竟敢把自己的見解說成是蒂利埃的見解,而使蒂利埃洋洋自得起來。

  在藝術上,也許莫裡哀在把答爾丟夫永遠列為喜劇演員的同時,就使虛偽成為一門藝術了。藝術有其登峰造極的頂點,一般才能可以達到這個頂點的下方,惟有天才方能達到頂端。而天才的作品與有才能的作品區別極微,也惟有天才方能估量拉斐爾與科雷琪,提善與盧本斯①之間的差距。庸人甚至經常會在這個問題上顛倒錯亂。天才的印記是一種表面上的平易。總之,他的作品必須乍看上去平平常常,因為它總是自然天成,即使其主題極其高深。許多農婦抱孩子的姿勢就象著名的德累斯頓聖母馬利亞一樣。一個具有泰奧多茲那種水平的人,其藝術的極致,就是使人過後談起他時都說:「人人都會上他的當的!」然而,在蒂利埃沙龍中,他見到矛盾微露端倪,他猜到柯爾維爾具有天生藝術家的洞察力和批判的眼光,他知道柯爾維爾不喜歡自己。柯爾維爾由於一些無須說明的情形,其拆字占卜術得到了酬報,屢次拆字占卜無不一一應驗。

  ①拉斐爾(1483—1520)、科雷琪(1494—1534)、提善(1490—1576)、盧本斯(1577—1640)均為文藝復興時期的傑出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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