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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先生。」

  教士和戈德弗魯瓦穿過一個相當寬敞的院子。院子盡頭兀立著一座黑魆魆的高房子,房子一側是比房頂還高的破敗不堪的方塔,任何一個熟悉巴黎歷史的人都知道,聖母院前面及周圍的地面加高了許多。所以,這座房子過去的十二級臺階現在連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了。如今門廊圓柱的基礎恰與路面相平。這座房子原先的底層如今大概已成了地下室。方塔門口還有幾級臺階,方塔裡一座古老的螺旋狀樓梯繞著一根雕成葡萄藤樣式的柱子盤旋上升。這種建築風格屬￿十四世紀,它令人想起路易十二在布盧瓦城堡的那些樓梯來。無數古老的特徵給戈德弗魯瓦以深刻的印象。他不由微笑著對教士說:「這座塔可不是昨天才蓋起來的。」

  「據說它經歷過諾曼底人的入侵,甚至曾經是巴黎國王的第一座王宮的一部分。不過根據傳說來看,它更可能是愛洛伊絲①的叔父、著名的修士菲爾貝爾的住宅。」

  ①愛洛伊絲(1101—1164),巴黎聖母院議事司鐸菲爾貝爾的侄女,法國神學家阿貝拉爾的學生。他們師生之間的愛情和往來書信傳為歷史佳話。

  說罷,教士打開一套像是底層的房間的房門。但對第一個院子或第二個院子(那房子內部還有一個小院)來說,這套房間卻在二層。

  套間的前廳有個女僕在一盞小燈下做活,她唯一的裝飾就是頭上戴著的那頂有褶襇的細麻布軟便帽。她把一根竹針插在頭髮上,手裡拿著毛線活,起身打開了客廳的門。客廳的窗戶朝向後院。這個女人的裝束令人想起那些灰衣修女。

  「夫人,我給您帶來一個房客。」教士把戈德弗魯瓦領進客廳。戈德弗魯瓦看見有三個人坐在德·拉尚特裡夫人身邊。

  那三個人站了起來,女主人也站了起來。教士為戈德弗魯瓦端來一把椅子。未來的房客見德·拉尚特裡夫人做了個手勢說道:「請就座,先生。」便坐了下來。那句古老的客套話使這位巴黎人覺得自己遠離巴黎,仿佛置身於下布列塔尼或加拿大的偏僻角落。

  寂靜大概是分等級的。戈德弗魯瓦本已驚異於瑪西永路和修女路的寂靜,那兩條馬路整整一個月也不會有兩輛車駛過;他更驚異于院子和方塔的寂靜;也許在這個被那麼多古老的馬路、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院牆層層環繞的客廳裡,他更覺得像是置身於寂靜的中心了。

  西岱島的這一帶地方叫做「隱修院」。它保持了所有隱修院共同的特點,看上去又潮又冷,而且在白天最喧鬧的時分也保持著修院式的清靜。此外,我們還應當說明,西岱島的這一部分地區位於聖母院與塞納河之間,在聖母院以北,也就是說在它的陰影下面。東風毫無遮攔地吹將進來,塞納河的霧氣似乎被巴黎這座古老的大教堂那發黑的牆壁所羈留。因此,戈德弗魯瓦來到這座古老的房子,面對四位沉默的、象周圍的一切同樣莊嚴的人,那種感受是不足為奇的。他目不斜視,心裡對德·拉尚特裡夫人充滿好奇。她的姓氏便足以引起他的興趣了。這位夫人縱使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也定然是另一個世紀的人。她一頭銀色的發卷,一張過分溫和的臉,看上去軟綿綿冷冰冰的,鷹鉤鼻,溫和的前額,褐色的眼睛,雙下巴。她的連衣裙按十八世紀的款式收得緊緊的,只能用緊身裙這個古老的名稱來稱呼。衣料是淺褐色底子綠色細長條花紋的綢子,似乎也是十八世紀的東西。連衣裙的上身做得象長裙的上半部分,藏在鑲有黑色花邊的棱紋塔夫綢頭巾下面,頭巾用一枚嵌有肖像的胸針別在胸前。腳穿一雙黑絲絨高幫鞋,擱在一隻小腳墊上。她和她的女僕一樣,也在編織毛襪,她那花邊軟帽底下的假髮卷裡也插著一根針。

  「您見過米耶先生了嗎?」她見戈德弗魯瓦張口結舌、幾乎說不出話來,便用聖日耳曼區的老貴婦人特有的鼻音發問,仿佛在為他提起話頭。

  「是的,夫人。」

  「那套房間恐怕對您不太合適。」她看見這位未來的房客衣著雅致新穎、色澤鮮明,便又說道。

  戈德弗魯瓦穿的是漆皮靴、戴的是黃手套,襯衫鈕扣極其精美,黑底藍花綢背心的飾孔裡掛著一條漂亮的錶鏈。德·拉尚特裡夫人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銀哨子吹了一下。女僕走了進來。

  「曼儂,我的孩子,讓這位先生看看那套房間。親愛的副主教,您願意陪這位先生去一下嗎?」她對教士說,「假如那套房間碰巧還中您的意,」她起身看著戈德弗魯瓦說,「我們可以談談條件。」

  戈德弗魯瓦點頭致意,走了出來。他聽見曼儂在抽屜裡拿鑰匙發出的嘩啦聲,看見她點上一隻巨大的黃銅帶柄燭臺上的蠟燭。曼儂默默地在前頭帶路。戈德弗魯瓦重新登上樓梯到樓上去的時候,不禁懷疑起現實生活來,他清醒地做著夢,看到了閒時讀過的那些小說中的神秘世界。任何巴黎人,要是象他那樣突然離開現代化的街區、豪華的住宅和家具、五光十色的飯店、劇院和車水馬龍的巴黎市中心,都會有他這種感覺。女僕手中的燭臺微微照亮了古老的螺旋狀樓梯,樓梯上佈滿積著塵灰的蜘蛛織的帷幔。曼儂穿著一條棕色粗呢的大褶短裙,上衣從前後看去都是方形的,走起路來全身上下的衣服都一起動。到了作為三樓的第四層,曼儂停下腳步,打開一把古老的鎖,推開一扇漆成有輪紋的桃花心木顏色、然而模仿得很粗劣的門。

  「就是這兒。」她說著,在他前面走了進去。

  住過這套房間的人不知是個吝嗇鬼,是個窮愁潦倒的畫家,還是個不以世人為意的犬儒主義者或出世的修士?聞到房間裡貧困的氣息,看到煙薰火燎的牆紙上斑斑點點的油漬,發黑的天花板,鑲有積滿塵垢的小塊玻璃的窗戶,變成褐色的地板磚,和仿佛塗了一層粘乎乎的透明淡色的護壁板,不由人心中不產生以上三個問題。雕花塗色的石砌壁爐裡降下一股陰冷潮濕的空氣,壁爐上方的鏡子盡是些十七世紀的東西。這個套間呈直角形狀,那圍著後院的房子本身也是直角形的。天色已黑,戈德弗魯瓦看不見後院。

  「誰在這裡住過?」戈德弗魯瓦問教士。

  「德·拉尚特裡夫人的叔公、前最高法院推事布瓦弗勒隆先生。那位老人自從大革命以後就智力衰退,變得象個小孩,直到一八三二年他九十六歲那年去世。夫人下不了決心馬上讓一個陌生人住進去,可是現在她沒法繼續維持沒有收益的房產了。」

  「夫人會讓人來打掃房間,添置家具,這位先生會滿意的。」曼儂說。

  「那要看你們達成什麼樣的租約了。」教士說,「這裡可以佈置成一間漂亮的會客室、一間寬敞的臥室或一間書房,而拐彎過去朝著院子的那兩小間可以佈置成舒適的工作室。我在下面那套房間便是這麼佈局的,上面那套房間也是這麼個佈局。」

  「是啊,」曼儂說,「阿蘭先生那套房間跟您的一模一樣,不過他的房間朝向方塔。」

  「我想等白天再來看看這座房子和這套房間。……」戈德弗魯瓦怯生生地說。

  「可以。」曼儂說。

  教士和戈德弗魯瓦走下樓去,女僕關上房門,又趕上前去為他們照明。回到客廳後,戈德弗魯瓦變得老練了些,可以在和德·拉尚特裡夫人談話的同時,從容觀看房間的格局,以及其中的人物與陳設。

  這間客廳的窗上都掛著帶垂飾的古老的紅錦緞窗簾,並用絲繩束起來。地上鋪著一塊充作地毯的舊壁毯,壁毯太小,蓋不住整個地面,四周露出紅色的方磚。細木護壁板漆成灰色。天花板被一根架在壁爐上方的大樑一分為二,似乎這是後來對時尚作出的一個讓步。漆成白色的木靠背椅上鋪設著絨繡。一隻毫無特色的座鐘,放在兩支鍍金的銅燭臺之間,作為壁爐台的點綴。德·拉尚特裡夫人身邊有一張曲腿的舊桌子,上面擱著一隻盛毛線團的柳條筐。一盞水壓燈①照亮著這個場景。

  ①水壓燈,一種用鹽水壓力使燈油浮起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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