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現代史拾遺 | 上頁 下頁


  報界的胡作非為使他害怕,共和黨的暴亂更使他心驚膽戰,於是他隱退了,這是唯一適合於天分不高、經受不住政治生活的驚濤駭浪的人的生活。這種人的痛苦和奮鬥不會放出任何光彩。他因勞而無功疲憊不堪。他沒有朋友,因為要交朋友也必須具有突出的優點甚至突出的缺點,而他卻具有一種與其說是深沉不如說是耽於空想的敏感。由於置身一個動盪不安的社會,對於一個屢遭失意而未老先衰的青年來說,那不正是唯一應當採取的抉擇嗎?

  在平靜安寧的奧特伊村,他母親已經命在旦夕,她把兒子召回身邊,固然是為了讓他侍奉左右,也是為了把他領上一條正路,使他能找到一種安穩的、單純的幸福。這種幸福應當能使他那樣的人心滿意足。她發現戈德弗魯瓦在二十八歲時財產已銳減至四千法郎年金,意氣消沉,智窮才盡,一事無成,野心化為屈辱,敵視一切合法建立的事物。他的種種失意更給這種敵意火上加油,這終於使母親對兒子重新作出估價。她試圖讓戈德弗魯瓦娶一個退休商人的獨生女為妻,那位姑娘可以為他那患病的靈魂充當監護人。但姑娘的父親在婚姻財產問題上不失為一個精明的老商人,戈德弗魯瓦追求那位姑娘並與之相處了一年,卻被女方回絕了。首先,在那些雙料的市儈看來,這個求婚者過去的職業一定使他毫無道德觀念。其次,在這一年中,他為了取悅那位女子並在她父母面前炫耀自己,又動用了一部分本金。女方的家庭聽說戈德弗魯瓦在六年間花掉了十五萬法郎,雖說他這種虛榮心情有可原,卻促使女方的家庭下決心回絕了他的求婚。對這種家庭來說,揮霍浪費是最不可容忍的。

  這次打擊傷透了他那顆傷痕累累的心,特別是因為那位姑娘長得並不出眾。不過,經他母親開導,他在所追求的對象身上發現了心靈莊重的價值和精神堅強的巨大好處。他已經看慣她的面容,熟悉她的表情,喜愛她的聲音、舉止和眼神。他把自己一生最後的賭注都下在這種眷戀之情上,結果又嘗到了失望的苦果。他母親去世了。他因為在生活排場上曾追逐奢華的時尚,如今全部家產只剩下五千法郎年金,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掙回什麼錢來彌補虧空,因為他已經承認自己沒有能力從事「發財這個可怕的字眼所要求從事的活動。

  他那焦躁而悲傷的軟弱心靈忽然又不願就此銷聲匿跡。因此,他在服喪期間又到巴黎來碰運氣:在飯店餐桌上窺伺,輕率地結交生人。他想躋身於上流社會,卻只遇到一些花錢的機會。他在林蔭大道散步時,內心苦痛萬分,見到伴隨著母親的待嫁女子、騎馬去布洛涅森林的青年、車馬精美的暴發戶或受勳的公務員就感到難受。他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知道自己無望獲得一個體面的次等職務,過上一種輕鬆愉快的生活。而他又很敏感,所以老是傷心;他又有一定的頭腦,所以心中總唱著辛酸的哀歌。

  他不善於在逆境中奮鬥,自以為秉賦優越,卻沒有將這種秉賦付諸行動的意志;自知性格有缺陷,幹不了大事,又克制不住自己先前的生活、所受的教育、或無所用心的習氣所養成的癖好。他被這三種疾病纏身,而其中任何一種就足以使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習慣的青年厭世了。所以戈德弗魯瓦顯出一種臉相,許多巴黎人都是這種臉相,這已經成了典型的巴黎臉相了。在這種臉相上,可以看到失意的怨恨或泯滅了的野心、內心的悲苦、一種沉睡在無精打采、怨天尤人中的神態。被巴黎日常表面的熱鬧景象佔據了自己生活而使人顯出的無精打采的神態。它還顯出一種百無聊賴尋求刺激的神氣、一種沒有本事卻牢騷滿腹,呲牙咧嘴使盡力氣的怪相,和屢遭挫折造成的敵意。這種敵意使人無論聽見什麼挖苦話都微笑表示讚賞、對一切成長中的事物嗤之以鼻、不承認任何最有必要的權力機構並對其陷入窘境表示幸災樂禍,甚至不願意信任任何社會組織形式。這種巴黎病保護、支持和隱蔽著充滿活力的人們積極而永不休止的密謀,就象樹皮保護、支持和隱蔽著樹液一樣。

  戈德弗魯瓦對自己也感到厭倦。有天早上,他碰見一位中學校友,使他產生了賦予自己生命以某種意義的願望。那人曾是拉封丹寓言裡的烏龜,而他自己曾是兔子。有一天,他們邂逅相遇,在陽光下沿著意大利人大街邊走邊談。他發現這個表面上才智在中等以下,財產比他還少的人,居然追求起他曾經追求過的目標,而且如願以償了。於是,他決心仿效這種實幹精神。

  「社會生活好比種地,」老同學對他說,「人勤地不懶。」

  戈德弗魯瓦已經負債了。作為對自己的第一個懲罰,也作為自己的第一任務,他強制自己離群索居,從自己的年金中扣錢還債。對一個慣於只有五千法郎卻要花六千的人來說,要儉省到靠兩千法郎度日並非易事。他每天早上都翻閱《廣告報》,希望找個住所以便穩定開銷,並且有個清靜地方來進行自我反省、自我審查,選定一個生活目標。他看不慣拉丁區那些俗氣的寄宿公寓,又覺得私立療養所不衛生。他差點又要陷入優柔寡斷者那種舉棋不定的局面了。這時,有這麼一則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套住房出租,租金每月七十法郎,尤宜於教士居住。要求房客清靜。可供應飯食,並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廉價提供家具。

  欲知詳情,請與聖母院附近修女路食品雜貨商米耶先生聯繫。

  這則廣告有種內在的純樸和撲鼻的平民氣息,使戈德弗魯瓦深受吸引。他在四點左右來找那位食品雜貨商。食品雜貨商告訴他,德·拉尚特裡夫人正在用晚餐,她在用膳時從不見客。那位夫人在晚上七點以後或早上十至十二點會客。米耶邊說邊打量戈德弗魯瓦,照法院的說法,便是對他進行了第一級預審。

  「先生是單身嗎?夫人想找個生活有規律的房客,他們最晚十一點就關大門。」然後他又說,「先生您的歲數看來倒是符合德·拉尚特裡夫人的要求。」

  「那麼,您看我有多大歲數呢?」戈德弗魯瓦問。

  「大約四十來歲吧。」食品雜貨商答道。

  這句天真的答話又使戈德弗魯瓦陷入悲傷和厭世的情緒。他到圖爾內勒碼頭吃過晚飯,又回來憑覽巴黎聖母院。落日的光焰正傾瀉並粉碎於大教堂後部圓室的那些拱扶垛上。碼頭此時處於陰影之中,教堂的鐘樓則鑲上了一圈明亮的邊,金光閃爍。戈德弗魯瓦被食品雜貨商那句殘忍的天真答話攪動了滿肚子苦水,此時景物的明暗對照則又使他心醉神迷。

  這位年輕人在月光下、在陰影和寂靜中聽到教士那句話時,他的思想正在因絕望而產生的種種念頭和大教堂鐘樓發出的充滿宗教和諧的動人鐘聲之間搖擺。他雖然象本世紀多數青年一樣並不篤信宗教,方才那句話卻觸動了他的心事,於是他又回到他本來已經不想去的修女路。

  戈德弗魯瓦和那位教士同時拐進正對大教堂北門的瑪西永路,又在鴿子街附近一起拐進修女路。修女路通到鴿子街附近就到頭了,成了馬爾穆塞路。他們倆都十分驚訝。戈德弗魯瓦在德·拉尚特裡夫人那座房子的拱形門廊前站住腳時,教士朝他轉過身來,借著一盞路燈的光亮打量了他一眼。那盞路燈大概是老城中心最後淘汰的一批路燈裡的一盞了。

  「先生,您是來看德·拉尚特裡夫人嗎?」

  「是的,」戈德弗魯瓦答道,「我剛才聽見了您對那工人說的話。這告訴我,如果您也住在這裡,那麼這座房子一定于靈魂有益。」

  「這麼說,您看到了我的失敗?」教士說著舉起門槌,「我沒有成功。」

  「我倒覺得是那個工人沒有成功。他曾經竭力向您討錢。」

  「唉!」教士說,「法國歷次革命的最大弊端之一,就是每次革命都一再煽起下層階級的野心。這個工人為了向上爬、發家致富(因為財富如今被看成唯一的社會保障),採取了駭人聽聞的手段。這些手段並未奏效,卻使這個投機家要對法院作出交待。接濟窮人有時就會造成這種後果。」

  看門人打開一扇沉重的大門,教士問戈德弗魯瓦:

  「先生您是來看那小套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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