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教士 | 上頁 下頁


  索維亞返家後,格拉斯蘭在九點半鐘第一次夜訪。韋蘿妮克得到信兒,穿上那件胸衣上打著細布寬邊縐領的無袖藍綢長袍等著。她的頭髮梳得光光的,從中間分開緊貼兩鬢,在腦後盤成一個希臘式的圓髻。母親坐在壁爐邊一張扶手雕花、紅絲絨面的大安樂椅上——某座古堡的遺物——,韋蘿妮克坐在母親身邊的一把絨繡面椅子上。爐膛內燃著旺火。壁爐架上,有一座古式大自鳴鐘,其價值,索維亞夫婦肯定不知道,鐘的兩側,各點了六支蠟燭,插在兩個蔓枝形的舊銅燭臺上,燭光照亮了這間褐色的屋子和如花似玉的韋蘿妮克。老母親穿上了最好的袍子。街上靜悄悄的,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在舊樓梯的昏暗中,格拉斯蘭出現在謙遜天真的韋蘿妮克面前,而她仍然沉浸在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的書使她對愛情產生的美妙思緒中。格拉斯蘭又矮又瘦,濃密的黑髮有如撣子的長毛,鮮明地襯托出他那張老酒鬼似的紅臉,臉上佈滿帶腥味的、血紅的或快要潰穿的膿疤。他不停地工作,內心焦慮不安,熱中于做買賣,時常熬夜,飲食有節制,生活規矩,結果血液發熱長出了這些膿皰,雖說不是麻風病,也不是脫皮性皮疹,看上去卻象得了這兩種病。銀行家不聽他的合夥人、職員和醫生的意見,從不強制自己實行本來可以預防、減輕這種病的醫療措施,致使病情日益嚴重。他也想治好它,洗幾天澡,喝醫生開的飲料;但是生意一忙,他便忘了照顧自己的身體。他想停業幾天,去旅行,去洗溫泉浴;可是哪個追逐幾百萬財富的人會停下來?在這張火紅色的臉上,閃爍著一雙佈滿褐色斑點、從瞳仁起拉出一條條暗綠色細絲的灰色眼睛;一雙貪婪的眼睛,一雙看透人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雙無情的、充滿決斷、公正和算計的眼睛。格拉斯蘭長著翹鼻子,厚嘴唇,凸額頭,含笑的顴頰,被鹹澀的血腐蝕了闊邊的厚耳朵;總而言之,他是古代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身著禮服和黑緞背心、脖頸上系著白領帶的農牧神。過去打過重物的厚實有力的肩膀已彎成拱形;過分發達的上身下面晃著兩條細瘦的小腿,與短短的大腿接榫沒接好。瘦削多毛的手上長著習慣于數埃居的人那種成鉤形的指頭。和一切忙於物質利益的人一樣,從額頰到嘴部刻著一道道整齊的皺紋。眉毛向額頭兩邊挑起的樣子反映了迅速採取決定的習慣。閉得緊緊的嚴峻的嘴巴透露出暗藏的善意,極好的心腸,這副好心腸被生意埋沒了,興許已經窒息,但與一個女人接觸可能會死而復生。這人一出現,韋蘿妮克的心猛然縮緊,眼前發黑,她以為自己喊出了聲;其實她兩眼發直,一聲也沒吭。

  「韋蘿妮克,這就是格拉斯蘭先生,」老索維亞對她說。

  韋蘿妮克起身施禮,又跌坐在椅子上,望著正朝百萬富翁微笑的母親,父母顯得那麼幸福,可憐的女兒只得盡力掩飾自己的驚訝和強烈的反感。交談中,大家提到格拉斯蘭的健康。銀行家天真地對著爪紋烏木框鏡子照了照。「小姐,我長得不漂亮,」他說。他把臉上長的紅斑歸因於緊張的生活,他講他如何不遵醫囑,自信一旦有個女人掌管家務,更好地照顧他,他的臉定會變樣。

  「老鄉,難道嫁男人還管他臉蛋長得如何!」老廢鐵商朝同鄉的大腿上重重捶了一下說。

  格拉斯蘭的解釋觸動了一切女子心裡或多或少都有的天生的感情。韋蘿妮克想到她本人也因一場可怕的疾病毀了容貌,基督徒的謙遜使她改變了初步的印象。聽見街上有人吹口哨,格拉斯蘭下了樓,後面跟著不安的索維亞。兩人很快回到樓上。原來是幹粗活的小夥計把等了好久的第一束花送來了。格拉斯蘭舉著這一大捧香氣彌漫整個房間的異國鮮花獻給未婚妻,韋蘿妮克感到一陣激動,這與頭一眼見到格拉斯蘭時的激動大不相同,她仿佛投身於熱帶大自然神奇的理想世界裡。她從未見過白茶花,從未嗅過阿爾卑斯山的金雀花,檸檬香植物,亞速爾群島的茉莉,苦郎樹花,麝香玫瑰,所有這些神妙的香氣激起陣陣柔情蜜意,對心兒唱著芬芳的禮贊。格拉斯蘭讓韋蘿妮克受著這種激動情緒的支配。自廢鐵商從巴黎返回後,每當利摩日全城進入夢鄉,銀行家便貼著牆根溜到索維亞老爹的房前,輕輕敲擊護窗板,狗不吠叫,老人下樓來給他的同鄉開門,格拉斯蘭在那個褐色房間裡,在韋蘿妮克身邊消磨一兩個鐘點。索維亞媽媽每次都伺候他吃一頓奧弗涅人的夜宵。這位怪情郎每次來總要送給韋蘿妮克一束最稀罕的鮮花,那是從格羅斯泰特先生的暖房裡采來的,全利摩日只有他知道這門婚事的底細。老格羅斯泰特親自紮好花束,等小夥計夜裡去取。兩個月間,格拉斯蘭大約來過五十次;每次都帶來一件值錢的禮物:戒指、手錶、金項鍊、針線盒,等等。這樣難以置信的揮霍,用一句話便可解釋清楚。韋蘿妮克的嫁奩幾乎是父親的全部財產,共有七十五萬法郎。老人留下八千法郎利息的公債,這是他的老搭檔佈雷劄克用六萬利勿爾指券①買進的,他被捕入獄時把這筆錢交給佈雷劄克,後者一直替他保管,並勸他不要賣掉。在索維亞冒著殺頭的危險時,這六萬利勿爾指券占了他財產的一半。在當時的情勢下,另一半財產七百金路易由佈雷劄克忠實地保管起來,奧弗涅人一獲得自由便又開始用這筆鉅款進行交易。三十年中,每個金路易都變成了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不過這靠的是公債的利息,尚帕尼亞克的遺產,做買賣積累的利潤,以及在佈雷劄克商號越滾越大的複利。

  ①指券,一七八九至一七九七年流通於法國的一種以國家財產為擔保的證券,後來作通貨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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