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教士 | 上頁 下頁


  從十六歲到出嫁,韋蘿妮克神情悒鬱,喜歡沉思。在形影相弔的孤寂中,她和那些離群索居的人一樣,只得審視內心排演的大戲:思想的進展,多變的畫面,因生活純潔而愈發熾烈的感情的飛躍。晴朗的日子,路過舊城街的人只要抬起頭,便能看見索維亞夫婦的女兒坐在窗前,一邊想心事,一邊縫紉,刺繡,或在十字布上做絨繡。開裂的褐色窗臺上鮮花朵朵,詩情濃烈,鉛框裡鑲著彩畫窗玻璃,她的頭鮮明地顯現在花叢之中。紅潤的臉有時被紅錦緞窗簾的反光映照得格外鮮豔;好似一朵嫣紅的花,俏立於她在窗臺精心侍弄的空中花壇之上。這幢古樸的老房子因而呈現出更為古樸的情調:一幀少女的肖像,出自米埃裡、凡·奧斯塔德、泰爾比爾和熱拉爾·道①的大手筆,鑲在他們愛畫的那類殘破不堪、古老粗糙的褐色窗框裡。每當有個異鄉人對這座建築物感到詫異,駐足呆望三樓時,老索維亞把頭探出窗外,直到超過凸出的外牆,這時他准發現女兒正在窗前。廢鐵商搓著手縮回身,用奧弗涅方言對妻子說:「喂!老太婆,人家鲃賞你閨女哩!」

  ①米埃裡(1635—1681)、凡·奧斯塔德(1610—1685)、泰爾比爾(1617—1681)、熱拉爾·道(1613—1675),均為十七世紀荷蘭畫家。

  一八二〇年,在韋蘿妮克單純平靜的生活中出了一件意外的事,這事對別的少女可能無關緊要,但對她的前途說不定產生了可怕的影響。有一個節日被取消,全城人照常工作,索維亞一家卻關了店門上教堂,然後到郊外散步,路過一個書攤時,韋蘿妮克看見了《保爾和維吉妮》①這本書。由於插圖好看,她一時心血來潮買下它,父親為這本要命的書付了一百個蘇,把它揣進禮服寬大的口袋裡。

  ①法國作家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的小說,發表於一七八七年,以法蘭西島(今毛裡求斯)為背景,描寫一對少年男女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

  「你是不是該把書拿給副司鐸看看?」認為一切印刷的書籍都有點象天書一樣難懂的母親對她說。——「我正是這樣想的!」韋蘿妮克爽快地回答。孩子徹夜未眠,閱讀這部小說,這是法國語言中最感人肺腑的作品之一。書中描寫了男女間半帶《聖經》古風、無愧於洪荒時代的愛情,令韋蘿妮克神魂顛倒。一隻手——神明的手抑或是魔鬼的手?——為她揭開了一直遮住天性的紗幕。次日,隱藏在俏姑娘身內的小聖母發現她的花比前一天更美麗,她聽見花朵象徵性的語言,她心潮激蕩地凝望蔚藍的蒼穹;淚水無緣無故地在眼眶裡打轉。在任何女子的一生中都有這樣的時刻,她們對自己的命運心領神會,一直默默無言的肉身專橫地開口講話;喚醒她們沉睡的第六感官的,並不一定是她們不由自主偷偷瞧上一眼而看中的男子;而往往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場景,一個地方的風光,一本讀物,瞥見的一次宗教盛典,一陣自然界的幽香,一個薄霧籠罩的清爽的早晨,一闋輕柔美妙的樂曲,總之在靈魂或肉體中某種意想不到的騷動。這位孤獨的少女,幽居在這幢昏暗的房子裡,由單純的、土裡土氣的雙親撫養長大,從未聽到過不得體的話,天真的頭腦從未接受過任何邪念;在瑪爾特修女和聖艾蒂安善良的副司鐸天使般的學生心靈裡,作為女子生命的愛情,是通過一本精彩的書,通過天才之手向她揭示出來的。對別的女子,讀這本書不會有危險;對於她,這書比淫書更壞。腐蝕是相對的。有些貞潔高尚的天性因一念之差而墮落,由於未曾料到需要抵制,這個念頭造成的危害就更大。

  翌日,韋蘿妮克把這本書拿給好教士看,教士贊成買它,因為《保爾和維吉妮》以天真無邪、拳拳童心享有盛名。但是,回歸帶的炎熱和景色的秀美,一種近乎神聖的愛情所特有的近乎幼稚的純真,對韋蘿妮克產生了影響。作者溫柔高尚的形象引導她崇拜理想,這個致命的人類宗教!她幻想有個象保爾的青年作她的情人,頭腦中浮現出香氣撲鼻的島上令人銷魂的情景。她孩子氣地把維埃納河上位於利摩日下方、幾乎與聖馬夏城關相對的一座島稱為法蘭西島。她在想像中為這島創立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一切少女都為自己建造這樣的世界,並用自己的美德充實它。從此,韋蘿妮克在窗前度過的時光更長了,她注視過往的工匠,由於父母地位微賤,她所能想到的男人只能是這些工匠。她大概已經習慣于嫁給平民百姓的想法,但她身上的本能,卻拒粗野鄙俗於千里之外。在這種處境下,她不得不和所有少女一樣為自己編寫小說聊以自娛。說不定她懷著具有高尚純潔的想像的人所固有的熱情,抱有美好的想法,要把這些男人中間的一個變為高尚的、她夢寐以求的人,說不定她把看中的某個年輕人當作保爾,僅僅為了把自己瘋狂的念頭寄託在一個人身上,正如潮濕空氣中的水氣,一遇霜凍便在道旁樹木的枝頭凝成冰晶。她恐怕跳進了深淵,因為雖說她常常好象從空中遨遊歸來,額頭上留著明燦燦的反光,但更為經常的是,她似乎沿著一道激流走到懸崖的崖底,捧回一束在激流邊採擷的鮮花。暖和的夜晚,她請老父陪她蹓彎,一次不漏地去維埃納河畔散步,出神地鲃賞天空和田野的美麗,鲃賞落日紅霞的燦爛,鲃賞沾滿露珠的清晨的嬌媚。她的思想從此散發出自然詩意的芬芳。原先頭髮紮成辮子,簡單地盤在頭頂,如今她把頭髮梳光,卷成卷。衣著也講究起來。一株被大自然拋到一棵老榆樹枝杈之間的野生葡萄,經過移植、修剪,在一個漂亮的綠架上纏藤爬蔓。

  一八二二年十二月,年屆七十的老索維亞從巴黎辦事歸來,有天晚上副司鐸來拜訪,扯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之後,他說:「索維亞,想想你女兒的終身大事吧!在您這個歲數,不該把履行這個重要職責的時間再往後拖啦!」「可是韋蘿妮克想出嫁嗎?」老人驚愕地問。「爹,照您的意思辦吧,」她垂下眼睛回答。「我們會給她找個婆家的,」肥胖的索維亞媽媽微笑著嚷道。「老伴,你幹嗎不在我動身前對我說呢?」索維亞接口道,「這下,我還得再去一趟巴黎。」在熱羅姆-巴蒂斯特·索維亞看來,金錢似乎就是全部幸福,愛情從來不過是一種需要,而婚姻只是把自己的財產轉給另一個自我的方式,他發誓要把韋蘿妮克嫁給一個有錢的布爾喬亞,這個想法早在他腦瓜裡成為一種偏見。他的鄰居,那位有兩千利勿爾年金的帽商,曾為接替他開業的兒子,向以模範的品行和基督徒的美德聞名全區的韋蘿妮克求婚。索維亞沒有和韋蘿妮克談就禮貌地予以拒絕。副司鐸在索維亞夫婦眼中是個重要人物,在他提出該給他指導靈修的韋蘿妮克找個婆家的次日,老索維亞刮了鬍子,穿上節日的盛裝,一句話也沒對妻女說就出了門。她倆明白老爹找女婿去了。老索維亞直奔格拉斯蘭先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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