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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神秘案件》


  初版序言①

  ①《一樁神秘案件》於一八四三年三月由蘇弗蘭書屋出版單行本。

  (1842)

  筆者迄今已經發表的「場景」中,大部分均以某一真實事件為起點。這件真事或已淹沒在為暴風雨所滌蕩的私人生活海洋中,或者為巴黎上流社會的幾個圈子所知曉。在這上流社會裡,一切又都那樣迅速地為人所遺忘。說起這「政治生活場景」的第二景,筆者確實沒有想到,他從中取材的那樁可怕的驚險故事,已經過去了四十年,竟然還能使幾位尚活在人世上的人心緒激蕩。但是,對下述這種輕率的批評,他是萬萬沒有料到的:

  不久前,巴爾札克先生在《商業報》上以《一樁神秘案件》為題發表了長篇連載。我們堅信,雖然從戲劇性和小說角度來說,他的作品很精彩,但從歷史角度來看,則是心懷叵測的不良行為,因為他在小說中從私人生活上鞭撻了一位公民。這位公民就是善良而又令人尊敬的克萊芒·德·裡。他一直受到當地所有正派人的尊敬和愛戴,巴爾札克先生卻將他描繪成一七九三年的趁火打劫者、劊子手。巴爾札克又屬￿自己很驕傲地賦予「保守」這個稱呼的那個黨。①

  只要源源本本地將這個注抄下來,每個人就可以給它定性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吹捧」是在一個人的傳記中,這個人在議員克萊芒·德·裡遭綁架案件中是法官之一②。關於這個案子,該傳記編寫人在《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回憶錄》中找到了法院判決中寫的「可怕的謎」這四個字③,並且引用了下述整整一大段文字,通過那個指責性的注解將這段文字與《一樁神秘案件》對立起來:

  著名的克萊芒·德·裡先生綁架事件,盡人皆知。他在革命年代裡是一位重信譽、心靈高尚、具有難得品質的人。富歇和另一個國家要人④勾搭上了。這後一個如今還作為個人和在公眾場合出頭露面的人而活著,正因為如此我不指出他的姓名了。這倒不是因為我害怕(我天生不是膽小怕事的人),而是因為對於不瞭解他的人來說,我指名道姓也毫無用處;對於瞭解他的人,甚至不需要我道出這名字的第一個字母。這個人象許多別的人一樣參與了霧月十八日的勾當。在他們那貪得無厭的胃口看來,這霧月十八日的勾當應當大大得到報償。看到把別人而不是他自己放到他覬覦已久的交椅上,這個人氣得要命。「什麼交椅?」人們會問我,「是議員的交椅麼?」「虧你想得出來,不是。」「議院議長的交椅?」「噢,不是!」「巴黎大主教的交椅?」「天哪,不對!首先,位置還沒調換呢!」「交椅?」「不是,大主教。總而言之,也不是這個。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想坐某一把交椅,可是沒坐上,這就叫他怒火中燒了。富歇本來也一心想坐漂亮的紅絲絨椅子,於是與我向你們提到的這個人物勾結上了,倒不是發自內心,而是出於憤怒。據說(據當時的年鑒)他們從對祖國發牢騷開始(這是慣例)。

  ①此引文取自《當今風雲人物傳》中寫維裡奧上校的文章。此文在該書第六卷第一部分,一八四一年出版。上述攻擊是在一個注解中。

  ②這個法官當然就是維裡奧上校。上述傳記性文章幾乎占四十欄,很明顯受到上校本人的啟發而寫成。文中所引的文件顯然亦為上校本人所提供。維裡奧(1773—1860),一七九一年至一八〇二年任軍官及軍事法官,一八〇二年被罷官。後在伊桑布爾親王手下任教官,一八〇七年親王任命他為上校。百日期間參加義勇軍。

  ③該回憶錄於一八三二出版,有關此案件的文字在第七卷第六章。

  ④指塔萊朗親王。

  「可憐的祖國!可憐的共和國!我那麼賣力氣地為它效勞!」富歇說道。

  「我那麼賣力氣地給它拆過台!」另一個心中暗想。

  「我倒不是為自己說話,」富歇說道,「一個真正的共和主義者總是忘我的。你呢?」

  「我沒有一分鐘考慮過自己,」另一個答道,「可是選中卡洛丹①而不要你,簡直太不公平了!」

  ①顯然是指西埃耶斯,霧月十八日政變後的三個執政官是西埃耶斯、羅歇·迪科和波拿巴。

  於是,一套套客氣話說下去,他們說到有兩張交椅在等待高就,他們在政治上那麼辛苦,可以在眼巴巴望著的兩把交椅裡喘口氣。

  「可是,」富歇又說,「甚至有三把交椅呢!」

  諸位馬上可以看到這次談話的後果如何,仍然是依據編年紀事,而且這是一八〇〇年的紀事,人們尚未來得及對它進行篡改。

  我剛才給各位敘述的故事,本來在前幾卷中就可以向各位講的。不過現在講,時機更合適。通過一個人自己言行前後不一,才能判斷和評價一個人。我此刻正在談論的這些人當中,是否有哪一個為此提供了材料,上帝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提供的第一個事例,可以放在他的宗教啟蒙課之首的(他接受過一次宗教啟蒙),便是對第一執政官耍了下面那一招之後,又對皇帝俯首帖耳!正如我前面所說,這是編年紀事說的。

  他們兩人一塊聊著法蘭西的命運,聊著聊著就說到莫羅,這位受到大肆吹捧的共和主義者,說到儒貝爾,貝納多特,還有另外幾個人,他們對於德·阿紮拉先生代表西班牙說的要叫督政府垮臺的話,都曾經洗耳恭聽。當然,這個督政府也確實該栽個大跟頭,甚至栽到河裡去。所以,重翻舊賬,新舊時代對比,都要不得。但是,頭腦發了熱,考慮問題就不大理智了,更正確地說,是毫無理智了。於是這兩位國家要人說道:

  「咱們為什麼不叫三個執政官翻個跟頭呢?」

  既然諸位想知道,那我也就告訴你們算了,原來這兩位先生覬覦的是副執政官的交椅。可是,正象吃東西的時候更感饑餓一樣,他們一面大罵第二把、第三把交椅沒給他們,一面卻看中了第一把交椅。他們彬彬有禮地互相推讓這第一把交椅,內心裡呢,用不著我說諸位也知道,都打算自己搶到這個位置,而且佔據得越久越好。可是,這裡又用得著那句老話了:「熊沒有打倒在地,千萬不要賣熊皮。」①

  ①意謂:不要高興得太早。

  正如我已經向諸位報告過的那樣,克萊芒·德·裡是一位很有教養的人,正正經經的共和主義者,真心誠意追隨拿破崙,因為他最後看明白了,只有拿破崙能夠推動歷史前進。有的人自然不這樣想,既然他們策劃改朝換代。這些人叫克萊芒·德·裡改了主意,又叫他看到將來能得到第三把交椅,於是克萊芒·德·裡得知了他們的一部分計劃,甚至贊同了這個計劃。正在這時,大軍出征馬朗戈。良機已到,機不可失。如果第一執政戰敗,就不能叫他回法蘭西,抑或回法國來也是為了進大牢。憑什麼他竟敢去和比自己厲害的人打仗呢?(這些話都是編年紀事說的。)

  一天早晨①,克萊芒·德·裡正在自己家中,雖然還穿著室內便袍,但已經戴上了議員的假髮。這時,他得到上述通報,由於不論什麼時候事事總要想得周到(編年紀事如此指出),他們要求他負責已經印好的聲明、演說以及那些只靠耍嘴皮子的人所必需的其他物品。一切都進行得不錯,或者更正確地說,一切都搞得相當糟,就在這時,正如諸位所知道的,馬朗戈戰役勝利的消息突然來到。只有心懷叵測的人才覺得受不了,而整個法蘭西都沉浸在歡樂之中,並對自己的大救星和賦予法蘭西不朽榮光的人崇拜得五體投地。那兩個覬覦交椅的人得到這個消息,立刻變了臉(這兩個人中的一個②,其拿手好戲就是這個),克萊芒·德·裡真希望自己從未插手這件事。可能他把這話說得太明顯了,那兩個「候選人」當中的一個對他開了腔,那樣子與自己的身分很不相稱。克萊芒·德·裡及時地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如果想抵擋人家的攻勢(攻勢的後果不會是別的,只會是自己掉腦袋),必須採取自衛措施。於是他把那些已經變成罪證的印刷品大部分都藏了起來。他這麼幹了,而且幹得很好。編年紀事這麼說,我也象編年紀事一樣重複一遍:他幹得很好。

  ①請諸位注意:德·阿布朗泰斯夫人的說法與巴爾札克所敘事實真相很不相同。

  ②指塔萊朗。

  歡樂,凱旋,張燈結綵,慶祝活動,所有舉國歡騰的最初表示平靜下去以後,仍然留下了第一執政是全民的偶像的無可置疑的證明。這時,我與你們談到的那幾個面色蒼白的傢伙,從前有時冷笑在他們的雙唇上蕩漾,現在,他們可張不開嘴了。在容光煥發的拿破崙面前,叛徒們在發抖。這些遠離拿破崙時那麼能充英雄好漢的人,在拿破崙面前又變成了侏儒。克萊芒·德·裡仍一如既往,因為他已經悔過。何況他對那個計劃所知不多,用不著自己把悔恨全部擔起來。他對那幾個面色蒼白的人倒小心提防。但是,他的對手比他厲害。

  就在這時,法國人獲悉,驚異得無法用言語形容,一個議員,一位政府要員,一天下午三點鐘,在圖爾附近他自己的城堡裡被人綁架,當時他的家人和下人有一部分正在圖爾觀看一個全國性節日(我想可能是共和曆九年風月一日)的慶祝活動。在督政府將我們置於其令人愉快的統治之下時,確實有過這種綁架事件。

  但是,自從第一執政命人在舒昂黨的殘渣餘孽、暴徒、強盜出沒的西部各鄉鎮採取了一些明智而又強有力的措施之後,這種危險早已遠去,人們幾乎已經不談起這種事了。對博韋城堡的居民而言,就更是如此。一八〇〇年和一八〇一年有些令人心驚膽戰的匪幫,但那是在萊茵河岸和瑞士邊界上。於是,全國震驚。

  當時的治安大臣富歇,另外一家報紙專欄叫他南特的富歇,在這種情況下做得很好。他用不著擔心我們的警察署長杜布瓦怎樣關注這個案子。二十五條大漢①光天化日之下劫走克萊芒·德·裡那麼大個頭的小母雞,不可能不留下痕跡。杜布瓦手下的密探至少會對這些痕跡跟蹤追擊,警察署長不會讓這二十五條大漢跑掉。

  ①綁架克萊芒·德·裡的是六個人;小說裡是五個。

  案件發生在距巴黎六十法裡的地方,情況對富歇很有利,他可以抓住這張牌,也可以隨隨便便撒手不管。他就是這麼幹的。十七、八天的工夫,對這些逃犯的去向有了一些蹤跡,他們藉口要叫克萊芒·德·裡交出一大筆錢來,把他拖來拖去①。

  突然,富歇收到一封信,是克萊芒·德·裡本人寫給他的。克萊芒·德·裡將治安大臣當成自己唯一的救星,求他搭救。對於這種天真和信任,凡是瞭解克萊芒·德·裡那純潔而又崇高的心靈的人,都不會感到驚異。他以前很可能有些擔心,但是我知道(至少編年紀事是這麼告訴我的),他之所以採取小心提防的措施,更主要地是對另一幅蒼白面孔(而不是富歇)模模糊糊有些不信任的感覺。總之,這封信大張旗鼓地在《箴言報》上刊登出來。顯然,與直至那時為止警察找到的一切跡象相比,這封信是更信得過的線索。不過,事情怪得很,克萊芒·德·裡搞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總之,富歇接到這封信以後沒幾天,便宣佈找到了克萊芒·德·裡。

  他到哪裡去了?……怎樣找到的?……在一片森林裡,蒙著眼睛,在四個壞蛋的護衛下走著。那四個傢伙從容不迫地走著,就象在玩捉迷藏或四角遊戲。放了幾槍,大喊,於是他們把受害者給放了,完全象《我的若曦姑姑》②戲裡演的那樣,只有一點除外,那就是心地善良而又有教養的克萊芒·德·裡在三個星期的時間裡任憑無恥暴徒蹂躪。他們一面扮作聖尼古拉的小文書③,一面在月光下牽著克萊芒·德·裡四處轉遊。

  ①此處亦不確:克萊芒·德·裡被綁架的當晚即被關在布爾塔耶農莊。

  ②《我的若曦姑姑》是一部三幕滑稽歌劇,腳本作者龍尚,博依埃勒吉越作曲,一八〇三年一月十三日在喜歌劇院首演。

  ③巴爾札克寫過一則趣聞,題目叫《聖尼古拉的三個小文書》,寫的是這幾個人在圖爾集市上鬧的笑話和歷險。雖然巴爾札克的故事一八三三年七月才發表,而德·阿布朗泰斯夫人的回憶錄第七卷(本引文的出處)一八三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便出版了,很可能阿布朗泰斯夫人事先就見過那個故事或者瞭解給那篇故事提供靈感的神話。

  克萊芒·德·裡對富歇感恩不盡,稱他是自己的大救星,給他寫了一封信。富歇又立即將這封信插在《箴言報》上發表,並附上一份冠冕堂皇的報告①。過了不久,克萊芒·德·裡想再看看他那些印刷品,可是在他原來放文件的、他自己認為十分可靠的地方,再也找不到這些東西了。如果他先得知此事,他就不會寫那封感謝信。這些東西的遺失,使他的全部歷險得到了解釋。他很明智、謹慎,一言未發,這一次又做得很對。因為與那些想使壞就會很惡毒的人在一起,必須極力避免叫他們想使壞,尤其不能叫他們出於復仇心理去想使壞。但是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這個善良人的心。

  克萊芒·德·裡回家幾天以後(我不知道確切的日期),一個我認識的人②到博韋去探望他……此人發現克萊芒·德·裡心情很憂傷,而這種憂傷又完全不同於那痛苦而漫長的監禁產生的自然結果——頹唐而致的那種憂傷。他們出去散散步。回家時,他們從一大片草地前面經過。草地上又黃又黑的葉子與這個季節圖爾地區美麗的草地那閃閃發光而又絨乎乎的綠色形成鮮明的對照。前來看望他的人指出了這一點,並問他為何允許他的僕人在正對著他窗子的草地上點火。

  ①此信及富歇的介紹確實刊登在共和曆四年風月二十五日(一八〇〇年十月十七日)的《箴言報》上。

  ②這個人便是巴爾札克的父親。

  克萊芒·德·裡注視著那個地方,直徑大約有四尺吧,但毫無驚訝的表示。顯然,他已經知道這塊地方。然而他的額頭變得更加心事重重。他那一向充滿善意的面孔上,顯出非常難過的表情。他抓住朋友的手臂,快步走開: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說……「這是那些混蛋……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然後他手撫額頭,苦笑了一下。

  克萊芒·德·裡回到巴黎。他證據不充分,不能向那個為了自己安全而準備將他犧牲的人發起攻擊……但是,一座大廈已在他心中聳立起來。雖然肉眼看不見,卻不會因此而不持久。

  現在,必須指出:這些以全面、真實、公正地書寫歷史而炫耀自己的《傳記》作者們寫了布爾蒙元帥①的傳記,而且根據富歇提供的有關克萊芒·德·裡的那一段,將這樁案件最奇異的部分安到了布爾蒙元帥頭上:

  這個時期前後,發生了下述的奇異事件。對於此事件的真正原因,政府從來不想解釋清楚。共和曆九年霧月一日(一八〇〇年九月二十三日),克萊芒先生幾乎單獨一人待在圖爾附近博韋的家中。六個手持武器的強盜闖入宅中,搶走了現金和銀器,強迫他與他們一起坐上他的馬車,將他拉到一個陌生地點。他們將他扔進一個地下室內。他在那裡待了十九天,外界無法得知他的消息。該事件弄得滿城風雨。警察得知這個消息以後,當時領導這個部門的富歇大臣立即召見在巴黎的幾個舒昂党頭子。從他們那裡證實了人們認為已經知道的事,那就是德·布爾蒙先生與此案並非無關(參見《布爾蒙傳》)②。

  ①布爾蒙伯爵(1773—1846),法國元帥,一八二九年八月八日至一八三〇年七月二十九日任國防大臣。遠征阿爾及利亞的統帥。

  ②布爾蒙在此案中確實扮演了某種角色,但是,說得正確些,是富歇巴不得將全部責任推到布爾蒙身上。布爾蒙在一八〇一年十一月十日從他被監禁的貝桑松城堡寫給他妻子的信中明確指出,這一謠言的製造者,正是治安部。他要妻子去要求治安部對此作出正式澄清。

  布爾蒙本人被召至大臣家中,他被明明白白地告知,任何否認都不會令人滿意;召他前來並非為了搞清問題,而是要他回答問題;別人清清楚楚地瞭解到,他知道克萊芒押在何處;他一定要以自己的性命為克萊芒的性命擔保;給他三天工夫把克萊芒找回來。布爾蒙先生看得明白,自己要打什麼主意,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於是要求給他八天時間。在八天之內,發出了一切必要的指示。果然派了幾個人去跟蹤追擊那些強盜。從這幾個人所屬的政黨來看,他們並非人們傾向於相信的那樣與警察局無關。

  強盜正將克萊芒·德·裡先生轉移到另一個地點時,撞上了這幾個人。這幾個人打跑了押送克萊芒先生的「衛隊」,將他送回家中。

  這場伏擊戰就在大白天進行,人們均認為綁架乃舒昂党匪徒之所為。布爾蒙先生出於個人利害,背叛第一執政歸順了自己的山頭,又背叛了自己的山頭歸順第一執政,實際上一直暗中充當舒昂党的頭領。如無治安當局進行的活動,此次綁架很可能以慘劇告終。

  為了美化這次綁架,人們宣稱這是保王黨幹的,說他們想捉拿克萊芒·德·裡作重要人質,以保證他們幾個生命受到威脅的頭目的性命。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此種臆測有何根據。

  阿爾及爾的征服者①把一個王國交給了法蘭西,得到的報償是人們說他幹了卑鄙無恥的勾當。他認為這是誣衊,任何人聽了他這話大概都不會感到驚異。所以,傳記作者不得不發表如下的另一段文字,通過如下的注釋向布爾蒙元帥表示莫名其妙的道歉:

  在我們就布爾蒙將軍所寫的文章裡,我們採用的是這種說法。但是為了和緩一下我們對這位人物的指控,我們認為應該提醒諸位:在私下裡,這位人士認為我們的這種說法純屬誣衊。如果這位人士將他本人的異議或更正寄給我們,豈不更好?我們曾經主動提議將他的異議或更正插入我們的著作中,他的一個兒子也曾作出承諾要把那個材料給我們寄來。

  ①指布爾蒙元帥。

  這些傳記的作者們,對於還活在人世的當事人,不征得他們的同意便寫他們的傳記,然後他們又向這些人提出這種無關痛癢的建議,要他們去找到自己的傳記,再來跟他們達成一致意見。請諸位讚美這種建議吧!他們不公正地對待你,又要求受到不公正對待的人對他們表示最大的尊重。這就是如今報界的慣伎,他們在這裡已經當場被捉。這足以證明,在《外省大人物在巴黎》那部作品中,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也沒有任何虛構的東西,筆者對此相當滿意。

  這三、四部傳記作品,因為與本文作者有關,本文作者已成為彌天大謊的目標。這幾部作品的存在,正是一個有力的事實,表明有關新聞的法律軟弱無力。哪怕相信本文作者是他驕傲地自封的「保守派」,面對著冉-巴蒂斯特·盧梭用一些未發表的詩歌損害了某些作家的聲譽而被處以划船苦役,為此不得不整個餘生流亡國外①的事實,他也覺得在舊王朝制度下,公民的名譽受到更有力的保護。將當今的文壇風氣與往昔的文壇風氣加以比較,就可以看到一個吃人者社會與一個文明社會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區別了。

  ①一七一二年四月七日,冉-巴蒂斯特·盧梭因為寫作並散發污穢、諷刺和污辱性的詩歌受到法院判決,將他終生逐出王國。盧梭在判決宣佈之前逃到瑞士。

  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吧!諸位已經可以明白,這個所謂的小說家,雖然從戲劇性方面來說,他是創作了一部傑出的作品,但他抵不過德·阿布朗泰斯夫人在歷史方面之所為。若是沒有上述那個注解(嘿,多麼了不起的注解!),本文作者恐怕永遠也揭示不了下列這個小小的事實:

  一八二三年,即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產生寫其《回憶錄》念頭十年以前①的一個晚上,在凡爾賽圍爐閒談時,本文作者與德·阿布朗泰斯夫人聊起克萊芒·德·裡被綁架一事,向她講述了這一案件的奧秘。握有此項奧秘的人,是本文作者家裡的一個人②,克萊芒·德·裡曾將燒毀組成一個革命政府所必需的宣言和各種文件的那個地方指給他看。

  ①巴爾札克似乎不大可能在一八二五年以前便認識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

  ②即巴爾札克的父親。

  後來,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將上述引文寫進其《回憶錄》中,這時本文作者責備她的,主要還不是她剝奪了他的一個創作主題,而是在史實最主要的部分上肢解了歷史。她確實記憶力驚人,但是仍然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已故克萊芒·德·裡本人已經燒毀了成為他被綁架的原由的印刷品,這正是富歇的想法可惡可憎之處。他在玩這個花招之前如果派人去偵察一下克萊芒的內宅,就可以省了這番力氣。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對塔萊朗親王極度反感,這一點也使她肢解了另一幕——本文作者再次給她講述過那一幕,後來成了《一樁神秘案件》的結尾①。

  ①當然,德·阿布朗泰斯夫人肢解了據說她從巴爾札克那裡得知的那一幕,她既沒有得到西埃耶斯,卡爾諾,也沒有提到克萊芒·德·裡。那些陰謀家與這些人均進行了接觸,克萊芒·德·裡心甘情願地參與了那樁冒險。不過,這似乎與德·阿布朗泰斯夫人對塔萊朗親王的反感無關。

  所以,傳記作者的那個小注成了笑柄,希望以嚴肅面貌出現的作家應該避免幹這種事。

  現在咱們說到那個可怕的了不得的指責了,那就是指責作者鞭撻了已故議員克萊芒·德·裡伯爵先生的私生活,是「心懷叵測的不良行為」。

  要為這一毫無根據的指責辯白,幾乎是可笑的。首先,在據說還活著的德·貢德維爾伯爵和已故的克萊芒·德·裡之間,除了遭綁架和參議員的身分以外,沒有其他相似之處。作者以為在綁架事件發生四十年以後,他將一個與已故克萊芒·德·裡毫不相似的典型搬上舞臺,只取事件不取人物可能更好。作者希望達到什麼目的呢?他要描繪與私人生活相衝突的政治警察及其可憎的作為。所以他保留了這個事件的整個政治部分而去掉了全部有關當事人的真實情況。

  其次,很久以來,作者就力圖通過德·貢德維爾伯爵這個人物,創造一個依附於每一個政府的那種共和主義者、二流國家要人的典型。在一些作品中,他已經將大革命的偉大戲劇中這種微不足道的人物搬上了舞臺。只要瞭解這些作品,就足以避免說出這樣的蠢話。但是作者既無意將閱讀他的作品這件事強加在那些傳記作家的頭上,也不想讓他們費事去瞭解作者的生平。說不定在激進主義者看來,那「心懷叵測的不良行為」正在於真實地描繪了貢德維爾的性格。這個人物在《家庭的和睦》這個場景中出現,又在《香檳省的一次選舉》①這個場景中再次出現,他與克萊芒·德·裡之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一個是一種典型,另一個是大革命和帝國時期的一個要人。一個典型,從應該賦予這個詞的意義來說,就是一個人物,他把所有多少與他相似的人的特徵都概括在自己身上了,他是這一類人的樣本。所以人們在這個典型與現時的許多人物之間會找到接觸點。可是,如果他是這些人之中的哪一個,這又等於給作者判了刑,因為他的演員又不是虛構的了。請諸位看看,在這對待一切都那麼輕率的時代,如今的作家面臨著怎樣的苦難?本文作者將最不像是真實的事件成功地移植到一個真實的環境中,他真要為這種成功而慶倖了。

  ①即後來的《阿爾西的議員》。

  三個省都宣稱他們無罪,卻仍然被處以死刑的那場對貴族的審判,如果哪一位小說家竟敢將它源源本本寫出來,那大概會是世界上最沒法看的書。沒有一個讀者願意相信,在法蘭西這樣的國家裡會有相信這類神話的法庭。於是作者不得不創造出與那不完全相同卻很相似的情境,既然真實並非十分可信。作者必須把貢德維爾伯爵寫成是象已故的克萊芒·德·裡一樣的伯爵,又叫他象克萊芒·德·裡一樣遭到綁架。這種創造正是源於上述的必要性。作者有權這樣說:否則這些困難就可能無法克服。為了克服這些困難,必須有一個象本文作者這樣的不得不(可歎!)對這一類障礙習以為常的人。

  所以,瞭解這段歷史的人再來讀《一樁神秘案件》,他們可能會發現這了不起的勞動。作者保留了政治性的端倪,但是換了地點,換了利害關係。總之,他把從文學上來說是不可能的事變成了真實。但是他不得不把可怕的結局沖淡一些。

  他得以將一場政治訴訟的根源與另一個真實事件聯結在一起,那就是波利尼亞克和裡維埃先生參與了陰謀而不為人知。

  結果就產生了一出饒有趣味的戲,既然傳記作者們這樣認為,他們都是小說行家。一個準確的風俗畫家就這樣履行了他的義務:他臨摹自己的時代,大概不會叫任何人吃驚,也永遠不會放過具體事情。這裡所說的事情,就是警察的行動,就是外交大臣辦公室內的情景,其真實性不容置疑。因為這是談到昂熱那可怕的訴訟時,由親眼見到、親耳所到的三個人當中的一個講述出來的①。聽到這敘述的那個人一直持這樣的見解:在已故克萊芒·德·裡焚毀的文件中,可能會有關於波旁家族親王們的文件。這完全是那人個人的懷疑,沒有任何確切的依據。但是這一懷疑使本文作者得以將他稱之為德·貢德維爾伯爵的那個典型寫得更加充實。那麼,傳記作者說本文作者寫的不是一本書,而是幹了一樁壞事的這種指責,就只剩下將本來是確有其事的不光彩行為硬說成是別人捏造的不良癖好了。這種傾向表現在傳記作者身上,是不會令人對他們著作的不偏不倚、公正和真實抱有好感的。

  ①外交大臣辦公室內那一幕,到底是何人透露給何人的呢?當時在場的實際上應是五個人:富歇,卡爾諾,西埃耶斯,塔萊朗和克萊芒·德·裡。這幾個人都不可能直接向巴爾札克道出這種國家機密。

  《一樁神秘案件》使一個還活著的人感到非常高興:這本書向他揭示了終生壓在他心頭的一個謎。這個人便是傳記作者們也寫了他的生平的那位法官本人。本文作者因此也算得到了極大的報償。就該案件的受害者而言,本文作者認為給他們做了點好事,對某些人的不幸是個安慰。這些人由於擋了警察的路,丟了財產,又失去了安寧。

  本書在《商業報》上發表大約一個月以後,作者收到一封信,署的是一個德國名字,薩爾路易斯的弗朗茨,是一個律師。這封信以維裡奧上校的名義要求與作者就《一樁神秘案件》的事情見面。到了約定的那一天,來了兩個人,弗朗茨先生和上校。

  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一年,本文作者還很年輕,住在維爾帕裡西斯村,聽人談論過某一位上校。那時談論拿破崙時代的英雄得冒點危險,所以講起來那種勁頭就更富有感染力。

  這位上校象英雄那樣體態勻稱,曾與瓦東庫爾將軍①一起對聯軍作戰。他們的軍隊在洛林地區運動,就在聯軍的屁股後面。在巴黎投降,皇帝受到一個又一個背叛的打擊時,他們即將把法蘭西和巴黎解救出來,可惜皇帝不知道。這位上校不僅搭上了自己的人,還搭上了自己的錢,一大筆財富。一八一七年,政府還很難接受這樣的賠償要求,這位老兵,用比隆②的話來說,只好種白菜。

  ①瓦東庫爾男爵(1772—1845),帝國時代的將軍,後投奔在歐也納親王門下,曾一度任撒丁軍隊統帥。

  ②比隆男爵,即阿芒·德·龔多(1524—1592),曾參加對亨利四世作戰,後在伊夫裡統率一支軍隊,對平民生活沒有思想準備。一日,其子在他面前大談和解之好處,比隆聽了不禁大叫起來:「怎麼,你打算把我們送到比隆去種白菜?」

  一八一五年,上校又在洛林地區重操一八一四年的效忠行動,而且與瓦東庫爾將軍一起一直在敵軍後方作戰,甚至在拿破崙登陸以後也是如此。因這高尚的固執行動,麥茨地方法院發出的同一判決書上宣佈,幾乎叫歐洲聯軍束手就擒的瓦東庫爾將軍與弗朗茨一起被判處死刑。

  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這些細節向他揭示了那些勇猛無畏保衛祖國的人的事蹟,極為富有詩意。他把這位上校想像成一個半人半神式的人物,對於皇帝垮臺以後波旁家族竟絲毫不錄用這些那樣具有法蘭西精神的忠臣,感到十分氣憤。

  這個年輕人與其說屬￿保王黨,不如說屬￿君主原則。他的個人見解是:保衛國家與保衛國王一樣都是神聖的原則。在他看來,為了維護王國原則而流亡國外的人,與留在法國國內保衛祖國的人,都同樣情操高尚,偉大,勇敢。在他看來,一八一六年時,佔據王位的人對於流亡國外的人和保衛法蘭西的人具有同樣的義務,他們的效勞同樣值得尊敬。對蘇爾元帥和布爾蒙元帥,應該同樣表示感謝。在革命中,一個人可以猶豫不決,可以在國家與國王之間遊移。但是,無論他作出什麼樣的決定,他做得都對:因為法蘭西屬￿國王,正如國王屬￿法蘭西一樣。他那麼確信,在一個國家內,國王便是一切,五十年來,我們已經看到,一旦政府首腦倒臺,有多少個國家,就有多少首腦。這種見解可能顯得非常保守,而且一點不討激進派喜歡,但這確確實實有道理。

  筆者聽見弗朗茨律師來了。他第一個走進來,向筆者報告維裡奧上校到,說這是他的一位朋友,住在利弗裡。這時上校出現。他身材魁梧,從前一定儀錶堂堂,現在頭髮已經花白。他穿一件藍色禮服,綴著紅綬帶,一張心慈面善的臉。

  只有經過仔細打量,你才會在這張臉上發現堅毅和果斷。

  在巴黎市中心一個小小的亭子間裡,我們三個人圍著微弱的爐火坐下來。

  「我們曾搭上自己的錢去打仗,先生,」善良的小個子律師弗朗茨對我說。他借助拐杖才能走路,那模樣看上去似乎給霍夫曼的哪一個怪誕人物當過模特兒。

  筆者凝神注視律師。這位律師雖然外表古怪,卻純樸,老實,心地高貴,象《愛丁堡監獄》中的珍妮·迪恩斯的父親。

  在他的面龐上,筆者幾乎找不到戰爭及其可怕場面的痕跡,真以為這是幻覺。他心中暗想,利弗裡,維爾帕裡西斯,克萊,沃汝爾以及其他地方的農民和佃農一定創造了詩歌。

  「對,」上校對我說,「弗朗茨是一個非常積極的支持者,熱心的愛國者,而且作為一個優秀的薩爾路易斯人,是我們最好的上尉之一」。

  這時,筆者大喜。這是小說家看到了真真實實的怪誕人物的喜悅,是看到弗朗茨變成了志願軍上尉的快樂。但是想到律師拄拐杖說不定就是保衛法蘭西受的傷,驟然間他便將這種巴黎人的快樂天性壓抑了下去。巴黎人開始時對一切總是要嘲弄一番的。他就此提了一個問題,於是對一八一四年與一八一五年間在洛林和阿爾薩斯地區作戰情形的敘述便開始了。筆者在這裡不準備將這些複述出來,這兩位先生已許諾要向他提供全部必需的材料,以便筆者將這些寫進「軍旅生活場景」中去①。當我們想到如此壯麗的英雄行為和愛國行為竟然毫無用處,法蘭西對於這樣的豐功偉績竟然視若無睹,真是叫人灰心喪氣。

  ①此後不久,在巴爾札克的筆記與計劃中出現了一部小說的標題:《麥茨的雅克》,但沒有留下其他痕跡。

  小個子律師當時共有二十萬法郎財產。他眼見法蘭西腹地受到攻擊,便將財產拿出來,與維裡奧剩下的財富彙聚在一起,以便招兵買馬拉起一支義勇軍。待維裡奧上校拉起了這支軍隊,他自己也參加了進去。他們請瓦東庫爾作將軍,解了隆維城之圍。當時隆維城被埃士-洪堡親王的一萬五千名士兵團團圍住並遭到炮擊。解除圍城,打退反法聯軍,保衛了國家,這真是勇猛無畏、令人驚歎的偉大戰功!待到波旁家族歸來,這些了不起的人卻成了暴徒,或成了軍事法庭的審判對象,他們不得不逃離自己曾經希望保衛的國家。他們兩人好不容易回到祖國——上校于一八一八年返國,弗朗茨上尉到一八三二年才歸來——以後,又必須隱姓埋名地生活,惟有靠自己盡了義務這種感情活著。上校兩次一共花了四十到五十萬法郎,律師花了二十多萬,他們從敵人身上賺回大約價值二十萬法郎的錢,都上交給國家了,一心指望獲得勝利。在工業化社會個人主義給我們造成的風氣中,如今我們到哪兒能找到兩個人,肯拿出近一百萬來保衛法蘭西呢?

  筆者不是那種天生愛掉眼淚的人。但是這兩位充滿英雄氣概的老志願軍進來半小時之後,他感到雙眼濕潤了。

  「好,」他對他們說道,「就算波旁家族長系不知道這件為國盡忠的事,沒有給予酬報,那麼,一八三〇年上臺的政權又做了什麼呢?」

  薩爾路易斯的弗朗茨聽到本文作者使用「不知道」這個詞,有些警覺起來。他小心翼翼地說,他們的業績在當時的洛林和阿爾薩斯地區是引起轟動的,這些戰役和這些犧牲都有文件可以證明。筆者只是想到,幾千步兵、騎兵和炮兵是無法秘密開來開去的,在埃士-洪堡親王等待著象隆維這樣一個地方投降的時候,大軍令他解除了包圍,怎麼也不會不遭受一些損失。

  這兩位幾乎不為人知的德修斯①提出了要求!

  一八三〇年政權償還了美國那筆可恥的債務,那簡直是美國式的敲竹槓②!以剝奪權利來對待一些被判處死刑的人!

  ①德修斯,羅馬執政官,他們祖孫三人均為拯救祖國而犧牲,因而成為為了事業而自我犧牲的象徵。這裡「兩位德修斯」是指弗朗茨和維裡奧。

  ②指就一八〇六年和一八一二年法國扣留美國船隻,美國向法國要求七千萬賠償之事。一八三一年時,卡西米·佩裡埃以為用二千五百萬便可解決問題,因為美國同意扣除對法國商品的關稅。一八三三年第一次付款。一八三四年,議會又拒絕貸款。直到一八三六年在英國的干預下,事情才算了結。

  一八三〇年政權給那麼多假愛國者的愛國行為付了款,為七月王朝的英雄好漢們造出了一些榮譽頭銜,花費了大量金錢在巴士底廣場上樹起一節爐筒子①。現在,一八三〇年政權應該研究這兩位高尚人士的要求了,應該給弗朗茨以臨時補助。他們甚至沒有給弗朗茨頒發榮譽勳位十字勳章。拿破崙如果知道了弗朗茨的業績,一定會從胸前解下自己的榮譽勳位十字勳章,將它佩戴在一位如此勇猛無畏的擁護者的胸前!

  寫一本小說歌頌這兩位勇敢高尚的人,怎麼樣?

  巴黎堅持了三天。拿破崙出現在聯軍的後方,揪住了他們,用機關槍將他們打垮。各國皇帝和國王潰不成軍,全逃到了國境線上:恐懼比勝利跑得更快,他們逃掉了!……皇帝②手中騎兵不多,正為擋不住他們的去路而沮喪。這時就在距離巴黎四十法裡的地方,他遇上了一個勇猛無畏的密使。

  ①這裡指的是在路易-菲力浦治下,為紀念一七八九年革命和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而在巴士底廣場上樹立的自由女神銅柱,當時遭到正統派的強烈反對。

  ②指拿破崙。

  「陛下,」他說,「三個志願人員,瓦東庫爾將軍,維裡奧上校,弗朗茨上尉,集結了四萬洛林人和阿爾薩斯人。聯軍已腹背受敵,您可以前進,有志願軍堵住他們的退路。保住您這帝國的完整吧!」

  如果真發生了這樣的情況,拿破崙會怎麼做呢?

  瓦東庫爾一八一五年時是新兵,但是以後會當上元帥,公爵,議員。維裡奧會當上師長,成為榮譽軍團二級勳位獲得者,當上伯爵,當上瓦東庫爾的副官!而且會叫他發財!弗朗茨會在科爾馬當上省長或當上總檢察長!最後會從杜伊勒裡王宮的地窖裡取出二百萬來賠償他們,因為皇帝的錢來得不費吹灰之力,他就更善於報償。可歎,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虛構!

  可憐的上校現在在利弗裡種白菜,弗朗茨現在在敘述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的各次戰役,過一會要到王家廣場的加那什咖啡館去暖和暖和身子。最後,瓦東庫爾的書①在塞納河西岸的舊書攤上出售!

  大談放棄阿爾及爾的議員們如今全得到內閣各部的美差!在商業界,理查·勒努瓦②一八一四年效法洛林地區志願軍的英雄行為,但是看到為他籌的捐款流產,也在近乎貧困的狀況之中死去。法蘭西有時與一個漫不經心的交際花十分相象:為了紀念一個叫富瓦的口若懸河的演說家,它送一百萬③,但此人的名字在二百年後可能大成問題。它為第十七輕步兵團慶功,似乎是這個團征服了阿爾及爾④。通過這樣反復無常的行為,世界上最聰明的國家用污穢的字母寫出了如下這條不名譽的格言:「效忠必須趕好時候!」這是後人的座右銘。向多數派政府致敬!

  本文作者與這兩位信徒距離《一樁神秘案件》既很遠,也很近。從作者向上校提出的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來看,他們正處於這個題目的中心。這個問題就是:

  「你怎麼會只是上校,而沒有任何退休金呢?⑤」

  ①可能指他寫的《一八一四至一八一五戰役史》一書。

  ②弗朗索瓦·理查·勒努瓦是一個大工業家,帝國時期他面臨棉花貿易困難,幾乎破產。拿破崙救了他,因此他對皇帝絕對忠誠。他自己出資裝備了國民自衛軍第八軍團,本人任軍團長。一八一四年他曾竭力勇敢保衛巴黎,抵抗聯軍。因此後來他被列入首批放逐人員名單中。沙皇叫人將他從名單中勾掉。但是他的生意垮了,於一八三九年在貧困中死去。有兩千多名工人參加他的葬禮。

  ③富瓦伯爵(1775—1825),帝國時期為將軍,路易十八時代是議員。他死後,法國為他的孀妻及子女募捐,幾星期之內便募集到了一百萬。

  ④阿爾及爾並不是第十七輕步兵團佔領的,但是這個團在帝國時期參加了所有的重大戰役,的確軍功卓著。一八三五到一八四一年間在阿爾及利亞亦屢建「戰功」。一八四一年,正當巴爾札克考慮這篇序言時,第十七輕步兵團返回巴黎,王室希望歡迎儀式盛況空前,奧馬爾公爵統率,內穆爾和奧爾良親王親自迎接。一個陌生人向他們開了槍,兩位親王幾乎送掉性命。歡呼聲震天動地,國王出席四千人參加的盛宴並發表講話。

  ⑤維裡奧上校只有四百法郎的年金,而他有妻子、兒女。——作者原注。

  「自一八〇〇年起我就是上校。我之所以長期不得重用,正是因為在你的著作中作背景的那個案子。讀了《商業報》,我才得知那個謎的謎底。這個謎一直籠罩著我的生活達十五年之久。」

  克萊芒·德·裡案件在圖爾附近發生時,維裡奧上校正率軍駐在圖爾。第一次判決以後上訴時(被告經過兩次審判),為重審該案成立了特別軍事法庭,維裡奧上校被任命為該法庭成員。作為圖爾地方的軍事長官,上校看到了這齣戲的演員——那個警察的通行證。他成了法官以後,對判決提出了抗議,親自到第一執政身邊去,想開導開導他。但是,教訓慘痛,他懂得了要開導一位國家元首是多麼困難:與開導公眾輿論一樣困難。沒有比堂吉訶德這種角色更費力不討好的了。只有演出一幕堂吉訶德的戲才能發現塞萬提斯的偉大。

  第一執政認為維裡奧上校的行為是軍紀問題!讀到這裡,諸位,請你們自問一下,是否提比略和奧馬爾會要求更高?洛巴德蒙,傑弗雷和富基埃-丹維爾的思想與拿破崙當時的想法以及加以鼓吹的思想是一致的。所有的統治者都渴望著這句座右銘:「在政治法庭上,不應該有良心。」王國與人民當時都犯下了同樣的罪行:不再審判,而是暗殺。

  維裡奧上校不知道幹這件事為首的是富歇,他在十四年戰爭中仍是上校,但無事可做。對於一個象拉德奇維爾①親王向葉卡捷琳娜二世作戰那樣自己出資向聯盟國家作戰的人來說,每個人都可以想像得到,不受重用是多麼難受的滋味!

  ①拉德奇維爾家族是立陶宛和波蘭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這裡說的拉德奇維爾親王,生於一七三四年,卒於一七九〇年,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對頭。

  《一樁神秘案件》那完全符合歷史事實的結尾,給他指點了迷津。

  這個人無論從作為法官那堅定的職業良心來說,還是作為一八一四年、一八一五年的志願作戰人員來說,都是偉大的。自本文作者有幸接待他以來,他的傳記已經發表,他的各種光輝業績在傳記中均有所記載。諸位務必相信,關於《一樁神秘案件》的那個說明是在他本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塞進傳記中的。筆者對於如此高尚品格的欽佩毫不含糊,他一直打算報告一下這兩位勇士的訪問:對於陷害無辜貴族的一場卑鄙官司的謎(如今這謎已經解開),其中的一位是活生生的見證;另一位將自己的全部生命財產都獻給了法蘭西。儘管領略過那麼多的忘恩負義,在關於普魯士軍事組織的一份重要文件前,他依然寫上了這樣的話:

  品德高尚就是對祖國的忠誠!

  說到筆者,閱讀弗朗茨和維裡奧上校的傳記時,對於針對筆者的那種可笑指責,他完全可以諒解。在弗朗茨和維裡奧上校的傳記中,記載了一些人對法蘭西忠心耿耿的事例,這些人都是值得普盧塔克為他們作傳的。弗朗茨上尉先在法國被判處死刑,後來在普魯士再次被判處死刑,每次都是由於行為高尚。難道有哪一本小說能抵得上他的生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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