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圖爾的本堂神甫 | 上頁 下頁


  只有利害關係和出眾的才幹幫你出起主意來才認真細緻,眼光透徹。皮羅托神甫可是忠厚到近於糊塗,所有的一些知識是靠死用功硬裝進去的,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所謂生活不過是做彌撒,聽懺悔,替本地幾家女子私塾和幾個賞識他的好心的太太當懺悔師,花的心思僅僅是代人解決一些無足重輕的良心問題。所以皮羅托竟是一個大孩子,社會上的習慣大半不知道,只有人類天生的自私,加上教士特有的自私以及外省狹窄的生活養成的自私,在他身上暗暗發展而他自己並不知道。

  誰要有興致挖掘一下副堂長的心理,指出他在極瑣碎的生活細節方面,在私生活的極微小的義務方面,他所欠缺的主要就是他自以為具備的犧牲精神;皮羅托經過這樣的點撥,一定會責罰自己,會真心實意用苦行來補贖。但是被我們傷害的人,即使我們是不知不覺傷害的,也不大肯考慮到我們出於無心,他們要報復,而且自有辦法報復。因此皮羅托儘管軟弱無能,也不能不受報應:大公無私的天道執行賞罰的時候往往假手於人,一般糊塗蟲只曉得把這種情形叫做人生的不幸。

  過世的沙帕魯和副堂長的差別,只在於一個是圓滑而機靈的自私自利者,一個是率直而笨拙的自私自利者。沙帕魯寄宿到迦瑪小姐家,對女主人的性格看得明明白白。當懺悔師的經驗使他知道,老姑娘因為踏不進社會,心中老是怨氣沖天;所以他在迦瑪小姐家的行事都經過周密的考慮。那時女主人不過三十八歲,還有相當的野心,而在一切胸有城府的人身上,野心後來都變做自命不凡。教區委員懂得要同迦瑪小姐和睦相處,對她的殷勤與關切必須始終如一,行事要比教皇更正確。為了做到這一點,沙帕魯儘量少跟女主人接觸,只限于禮貌上應有的交際,和住在一所屋裡的人避免不了的應酬。他雖然跟脫魯倍神甫一樣一天吃三頓,但他不和大家一同吃早飯,而是定下例規,讓迦瑪小姐叫人把牛奶咖啡一直端到他床前。其次,他要避免同桌吃晚飯的麻煩,經常在他消磨黃昏的人家用茶點。這麼一來,除了吃中飯,別的時候就難得看見迦瑪小姐;至於吃中飯,他總比規定的時間早到一會兒。

  飯前那一段時間成為一種表示禮貌的拜訪,房客問的老是那幾句,房東回答的也老是那幾句,十二年如一日。這種定期談話的內容無非是迦瑪小姐隔夜的睡眠,當天的早飯,家常的瑣事,臉上的氣色,身體的保養,天氣的好壞,做日課花了多少時間,做彌撒時有些什麼小事情,以及這個那個神甫的健康等等。吃飯的當口,沙帕魯總來一套間接的恭維,從魚的新鮮,作料的味道,沙司的質地說起,一直到迦瑪小姐的品德,當家的本領為止。沙帕魯心中有數,稱讚迦瑪小姐做果醬,小黃瓜,罐頭食品,肉餅子,以及其他美味可口的東西的技術,一定能滿足老姑娘各方面的虛榮心。最後,狡猾的委員離開女主人的黃客廳以前,從來不忘記提一句,剛才嘗到的那種好咖啡,圖爾城裡無論哪一家都喝不到。

  由於沙帕魯徹底瞭解迦瑪小姐的性格,也由於沙帕魯十二年中老于世故的應付,兩人之間從來不曾為了生活習慣有過一言半語的爭論。老姑娘的棱角,生硬的脾氣,毛糙的地方,沙帕魯一開場先摸得清清楚楚,凡是和她避免不了的接觸點都調節好了,使迦瑪小姐自願在某些地方對他讓步,讓他日子過得又舒服又安寧。迦瑪小姐總說沙帕魯神甫非常和氣,容易相與,人又風趣到極點。關於脫魯倍神甫,迦瑪小姐簡直一字不提。脫魯倍在她的生活圈子裡亦步亦趨,好比衛星走在行星的軌道上。脫魯倍對於她仿佛是介於人與狗之間的一種動物,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她的朋友們和她心疼的一隻害氣喘病的大哈叭狗更重要一些。脫魯倍完全聽她調度,兩人的利益完全打成一片,許多和迦瑪小姐來往的人看了,認為脫魯倍有心謀老姑娘的財產,一直耐著性子在那裡做功夫,使迦瑪小姐不知不覺的被他收服,受他操縱,因為他面上順著迦瑪,絕不露出有一點兒支配迦瑪的意思,所以實際上更能支配迦瑪。

  沙帕魯神甫死了,老姑娘存心招一個性情和善的房客,念頭自然而然轉到副堂長身上。沙帕魯的遺囑還沒宣佈,迦瑪小姐已經打算把沙帕魯的房間給親愛的脫魯倍神甫,覺得他住在底層太不舒服了。可是皮羅托垂涎已久,這一下也不怕流露出他欲望的強烈,他和老姑娘談判寄宿合同的時候,老姑娘看他對沙帕魯的房間喜歡得不得了,竟不敢開口要他調到樓下去,只能顧著利益,犧牲感情。迦瑪小姐為了安慰心愛的教區委員,①把他住的老房間的大白方磚拆了,鋪上斜紋條子的地板,常常冒煙的壁爐也重新砌過。

  ①脫魯倍和沙帕魯同樣是教區委員。

  皮羅托和他的朋友沙帕魯來往十二年,從來沒想到研究一下為什麼沙帕魯對迦瑪小姐小心謹慎到極點。皮羅托住到那聖女家去的時候,心境仿佛一個如願以償的情人。即使他不是天資遲鈍,毫無眼光,當時的快樂也蒙住了他的眼睛,不可能估量迦瑪小姐的品性,考慮到和她日常周旋的分寸。副堂長遠遠的看來,而且一心想著住在她家裡的享受,看的時候還戴著有色眼鏡,只覺得迦瑪小姐是個完人,是個地道的基督徒,心地慈悲的人,《福音書》上的女子,端莊的處女,渾身都是平凡而樸素的美德,俗世的生命已經有著天國的氣息。皮羅托就象一個人望眼欲穿的東西到手以後那樣的興奮,象小孩兒那樣的天真,象毫無閱歷的老年人那樣糊塗,好比蒼蠅投入蜘蜘網一般闖到迦瑪小姐的生活中去。他在老姑娘家寄宿的第一天就留在女主人的客廳裡脫不了身,一則有心和她交攀,二則他是那種膽小的人,會莫名其妙的發窘,生怕失禮,不好意思打斷話頭起身告辭。結果他坐了一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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