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圖爾的本堂神甫 | 上頁 下頁


  可是皮羅托心地極好,頭腦狹窄,人又不大聰明,決不至於出計劃策叫朋友把書櫃和家具在身後送給他。

  沙帕魯為人自私,可是和氣,寬大。朋友暗中覬覦的心本來容易猜著,他當然猜著了,也原諒了,那在一個教士也並非難事。不過副堂長對他的友誼始終如一,天天陪他在圖爾林蔭道散步,二十年來從未間斷,散步的時間也不曾打過折扣。皮羅托認為自己那個不由自主的欲望是樁罪過,為了補贖,恨不得為沙帕魯赤膽忠心出一番力才好。沙帕魯對於這樣天真這樣誠懇的友情不能不報答,臨死前幾天,正當副堂長念《每日新聞》①給他聽的時候,對副堂長說:

  「這一回我的房間歸你啦。我覺得我真的完了。」

  ①當時的極端保王派報紙。

  果然,沙帕魯神甫在遺囑上寫明把書櫃和家具送給皮羅托。多麼渴望的東西到了手,寄宿在迦瑪小姐家的願望馬上要實現了,皮羅托失掉朋友的悲痛也就減淡許多:他大概不會讓朋友復活,但著實傷感了一番。幾天之內,皮羅托的心情活象卡岡都亞:老婆巴貝克在生產龐大固埃的時候死了,卡岡都亞不知道是為得子而高興好,還是為喪妻而悲傷好,結果他弄錯了,對老婆的死亡大為得意,對兒子的出生遺憾不置①。皮羅托哀悼亡友的頭幾天,忙著查點他的藏書,把他的家具一樣樣的動用起來,察看一番,嘴裡念念有辭的說著:「可憐的沙帕魯!」那種聲音語調可惜沒有用音符紀錄下來。總之,快樂和悲痛佔據了他全部心思,來不及再想到旁的事情;連沙帕魯遺下的委員缺份被別人補了去,也不覺得難過;沙帕魯原是希望皮羅托能接他後任的。

  ①見拉伯雷小說《巨人傳》第二部第三章:《卡岡都亞遇喪妻之痛》。

  迦瑪小姐很樂意讓副堂長在她家裡包膳宿。過世的教區委員素來向副堂長誇耀他的物質生活多麼舒服,這生活從此輪到副堂長來享受了。好處簡直數不清!根據沙帕魯生前的說法,迦瑪小姐對兩個房客體貼周到,無微不至,圖爾城裡所有的教士,連總主教在內,都得不到那樣的照應。教區委員在林蔭道散步的時節,跟朋友談話的開場白差不多老是離不開他剛吃過的豐盛的飯菜;而在一星期七次的散步中間,沙帕魯至少要把下面那樣的話對皮羅托說上十四遍:

  「那再好沒有的姑娘替教會服務竟是她一生的志願。你想吧,前後十二年功夫,雪白乾淨的內衣,披風,祭衣,領巾,永遠端整得好好的。每樣東西放在老地方,盡夠你輪流更換,還帶著菖蒲香呢。家具老是抹得乾乾淨淨,我久已不知道什麼叫做灰土了。你可曾發見我屋裡有過一星半點的灰土?從來沒有!燒壁爐用的柴挑的是上等木材,每件小事都妥貼周到。總而言之,仿佛迦瑪小姐的眼睛從來不離開我的房間。什麼事都不用你費心,我記不起十年之中可曾打過兩回鈴。嘿!這才叫生活!樣樣東西一拿就著,拖鞋也不會有一隻沒一隻。屋子裡老是暖暖和和,飯菜老是精美可口。有一回,生爐子的吹風卡著嗓子,叫人發急;我只開一次口,第二天迦瑪小姐馬上換了一個挺好看的吹風,還給我一把火箝,就是你看見我拿著夾木柴的。」

  皮羅托聽著只說了聲:「還帶著菖蒲香!」

  帶著菖蒲香這幾個字老是引起皮羅托注意。在可憐的副堂長耳朵裡,教區委員的話簡直在形容一種不可思議的幸福。

  副堂長自己經常為了領巾祭衣弄得頭昏腦脹:因為他生活毫無規律,往往連叫人開飯都會忘記的。所以每逢募化或者做彌撒,在聖迦西安堂裡一看見迦瑪小姐,皮羅托總得又溫和又慈祥的望她一眼,就象聖女泰蕾絲望著天空一樣。

  人人貪圖而皮羅托想望不已的享受固然到手了,但無論是誰,哪怕教士吧,心中沒有一點兒夢想是活不下去的;十八個月以來,皮羅托神甫把升級的願望代替了已經滿足的兩個欲望。他對教區委員的頭銜,變得象平民出身的大臣對貴族院議員的頭銜一樣重視。升級的可能性,德·利斯托邁爾太太家一幫人給他的希望,使他快活得飄飄然,直要回到家門才想起他的雨傘忘在主人家裡。每星期三晚上,他總在德·利斯托邁爾老太太家玩兒;那邊的一般常客關於他的升級說了許多話,讓他顛來倒去地想著,越想越得意,要沒有傾盆大雨,也許根本就想不起什麼雨傘。副堂長當下拉著門鈴,那股勁兒仿佛告訴女傭人不能多等。接著他把身子縮在門洞裡,想少淋一些雨;不料屋頂上流下的水恰好沖著他的鞋尖。

  一陣陣的狂風又卷著雨水直掃過來,賽過淋雨浴。皮羅托把女傭人走出廚房,拉門閂上的繩子,一共需要多少時間計算了一下,又拉起鈴來,那陣叮叮噹當的響聲可是意義很清楚的了。

  他聽見門內毫無動靜,心上想:「他們是不會出去的啊。」

  他拉了第三次鈴,刺耳的聲音不但在屋內鬧成一片,還有大教堂的各個部分傳來的回聲,屋內的人受到這樣的驚擾不會不醒的了。果然,不多一會,皮羅托半著惱半高興的聽見女傭人的木靴在石子路上格噔格噔響起來。擔心痛風症的老頭兒以為受罪馬上受完了,事實上卻沒有這麼快。瑪麗亞娜跑來不是拉繩子,而是拿大鑰匙開鎖,拔掉上下的門栓。

  他對瑪麗亞娜說:「這樣大的雨,怎麼讓我拉鈴拉了三次?」

  「先生,你看大門不是上了鎖嗎?我們睡了很久啦。已經十點過三刻了。小姐當是你沒出去呢。」

  「你明明看著我出門的,你!小姐也明知道我每星期三都上德·利斯托邁爾太太家。」

  瑪麗亞娜一邊關門一邊回答:「哎,先生,小姐吩咐我怎辦我就怎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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