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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公證人,這個沉著鎮靜的公證人,完全想不到德·哀格勒蒙夫人為什麼把孩子們和父親打發去看戲,自己卻不陪他們一起去。他打從吃晚飯起就如釘在椅子上似的不動彈。他和主人的一場討論延長了吃飯後果點的時間,僕人們也就推遲上咖啡。這些意外的事消耗了無疑十分寶貴的時間,引起美麗的婦人作出不耐煩的表示,我們可以把她比作一匹賽跑前的純種馬,前蹄不斷踢蹬。對馬和女人一竅不通的公證人天真地認為侯爵夫人是一個生氣勃勃、活潑愉快的女人。公證人為能跟一個時髦女人和一個著名的政治家在一起感到高興,竭力賣弄聰明;他把侯爵夫人敷衍的微笑當作贊許,其實她極不耐煩,而他卻越來越起勁。主人當然明白女伴的意思,他已經多次以沉默來回答公證人盼望得到的讚揚,但是在這些意思很明確的靜場時,這個鬼傢伙眼睛瞧著火,搜腸刮肚地尋找軼事趣聞。後來,外交家不耐煩地看表。最後,美麗的婦人帶上帽子準備告辭,當然並沒有走。但公證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什麼也沒有明白,美滋滋地十分得意,滿以為他的話使侯爵夫人很感興趣,使她待看不動。「我肯定能使這個女人當我的主顧,」他心想。

  侯爵夫人站著,戴上手套,絞著手指,一會兒看看跟她一樣不耐煩的德·旺德奈斯侯爵,一會兒看看層出不窮耍小聰明的公證人。每次這個可敬的人說話稍停的時候,這對漂亮的男女便松一口氣,互相表示:「他總算要走啦!」但是不,他仍待著不動。這簡直是精神上的一場惡夢,終於激怒了兩個熱戀的人,公證人的行為猶如一條蛇纏著兩隻鳥兒,迫使他們採取生硬的態度。公證人津津有味地敘述一個得寵的代理人如何運用卑劣的手段發財致富,其卑鄙的行為又是如何被一個聰明絕頂的公證人不折不扣地識破,這時外交官聽到鐘敲九響,他看出他的公證人不折不扣是一個笨蛋,只能乾脆下逐客令,於是他毅然決然用一個手勢打斷他的話。

  「您想要火鉗嗎,侯爵先生?」公證人問道,一邊把火鉗遞給他的委託人。

  「不,先生,我不得不趕您走了。太太要去找她的孩子們,我得陪她去。」

  「已經九點了!跟殷勤可愛的人在一起,光陰似箭啊!」公證人說,其實是他一個人嘮叨了一個小時。

  他取了帽子,又回過來站在壁爐前面,忍不住打了一個飽嗝,根本沒有注意侯爵夫人雷擊般的目光,他對他的委託人說:「我們歸納一下吧,侯爵先生。正經事要緊,明天我們就給令弟發一張傳訊,催告一下。我們先著手清點財產,然後,毫無疑問……」

  公證人完全沒有明白他的委託人的意圖,他把主人剛才的逐客令理解成相反的意思。這樁遺產繼承糾紛太微妙,旺德奈斯出於無奈,不得不更正笨拙的公證人的意見,由此引起了一場爭論,又耽誤了一些時間。

  「聽我說,」外交家在年輕婦人的暗示下最後說,「您搞得我頭昏腦脹,請明天九點鐘跟我的訴訟代理人一起來吧。」

  「但是請允許我提醒您,侯爵先生,我們不一定能在明天見著德羅什先生,而如果催告書不在中午以前發出,那就要過期,而且……」

  這時一輛馬車開進院子,聽見馬車聲,可憐的婦人生氣地轉過臉,掩飾湧上眼眶的淚水。侯爵拉鈴叫人說他不在家,但突然從快活劇院回來的將軍搶在僕人的前面,一手拉著哭紅眼睛的女兒,一手拉著怏怏不樂的小兒子。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啦?」妻子問丈夫。

  「我以後再對你說吧,」將軍回答,一面朝旁邊開著門的小客廳走去,他看見裡面有報紙。

  煩躁的侯爵夫人失望地斜靠在一張長沙發上。公證人自認為應當和孩子們表示親近,用矯揉造作的聲調對男孩說:

  「怎麼啦,我的小乖乖,看了什麼戲啦?」

  「《洪流滾滾的河谷》,」①居斯塔夫悻悻地說。

  ①《洪流滾滾的河谷,又名孤兒與兇手》,是迪佩蒂·梅雷的三幕情節劇,一八一六年首次在聖馬丁門上演。劇中有一個男人推一個小男孩入水。

  「說句公道話,」公證人說,「我們現在的作家八成是瘋子!《洪流滾滾的河谷》!為什麼不說《河谷的洪流》呢?一個河谷完全可能沒有洪流,而要是說「河谷的洪流」,作者就可能表達得更明確、更確切、更明顯、更明白。這先不去管他。現在,請想想在一道洪流裡,在一個河谷中,能產生一場戲嗎?你們會反駁我說,如今這類演出主要的魅力在於佈景,要是這樣,這個題目倒是挺合適的。您玩得很高興吧,我的小少爺?」他一邊說一邊在孩子面前坐下。當公證人詢問洪流裡能發生什麼悲劇時,侯爵夫人的女兒慢慢轉過身去哭了起來。母親心裡很不愉快,根本沒有注意女兒的行動。

  「噢!先生,我倒是覺得挺好玩的,」男孩回答說,「戲裡有一個小男孩,他很可愛,不過他孤零零一個人生活,因為他的爸爸不要他了。哦,當他走到急流上面的橋頭時,一個大鬍子的壞蛋,穿一身黑衣服,把他推進了河裡,就在這個時候,愛倫娜哭了起來,嗚嗚哭個不停,全場的人都噓我們,我爸爸就趕緊,趕緊把我們領出來了……」

  德·旺德奈斯先生和侯爵夫人兩人驚得呆住了,好似突然發了病,使他們失去了思想和行動的能力。

  「居斯塔夫,你給我住嘴,」將軍喊道,「我叫你不要說劇場裡發生的事情,你忘了我的叮囑。」

  「請大人原諒他吧,侯爵先生,」公證人說,「我不該問他,但我不知道事情如此嚴重……」

  「他不該回答,」父親說道,一邊生氣地看著兒子。

  孩子們和父親突然回來的原因,看來外交家和侯爵夫人是十分清楚的。母親望著女兒,見她哭泣不止,便起身向她走去,不過同時緊緊板起了臉,聲色俱厲、毫不寬容地對她說:

  「夠了,愛倫娜,到小客廳去擦乾你的眼淚。」

  「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她怎麼啦?」公證人問,他既想平息母親的怒火,又想安慰哭泣的女兒,「她長得多麼好看,數得上世界上最乖的小姑娘啦,夫人,我敢肯定她只會使您快樂,是不是啊?小姑娘?」

  愛倫娜哆哆嗦嗦地望著母親,擦擦眼淚,盡力克制臉上的抽搐,然後躲進小客廳裡去了。

  「誠然,」公證人滔滔不絕地往下講,「夫人,您是一個絕頂的好母親,不會偏愛孩子的。再說您情操高尚,不會產生這種可悲的偏愛,偏愛的惡果我們公證人看得特別清楚。社會讓我們經手這類事情,所以偏袒的感情在我們眼中表現為最醜惡的形式——利益。譬如,一個母親為了她所偏袒的孩子們的利益,想要剝奪她丈夫的孩子們的繼承權,相反丈夫有時執意要把財產留給母親所憎恨的孩子。於是導致勾心鬥角、擔驚受怕,於是簽定什麼證書契約,搞什麼秘密文件,偽造變賣文件,委託遺贈等等。總之,一片混亂,可悲可憐,說良心話,實在是可悲可憐!又如,有些父親一輩子專門想方設法剝奪孩子的繼承權,竊取他們妻子的財產……是的,竊取一詞用的十分恰當。當然我們說的是悲劇嘍!我敢向您肯定,如果我們可以披露贈與的秘密,我們的作家准能寫出驚心動魄的資產階級悲劇。我不知道婦女們有什麼神通能達到她們的欲望,別看外表,別看她們嬌滴滴的,最後總是她們獲勝。嘿,不過,她們卻唬不住我。我總能猜出她們偏愛的原因,這些原因上流社會的人總是彬彬有禮地推託說難以捉摸。但是丈夫們永遠也猜不透,應該為他們說一句公平話。您一定會反駁我說……」

  愛倫娜跟著父親從小客廳回到大客廳,仔細聽著公證人說話,她非常明白公證人說的話,怯生生地向她母親瞟了一眼,憑童年的本能預感到這種情況將導致母親對她加倍嚴厲。

  侯爵夫人臉色刷白,心驚膽戰地向伯爵①示意瞧瞧她的丈夫,她丈夫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地毯上的花紋。此時,外交官的教養無論怎麼好,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狠狠瞪了公證人一眼。

  「到這邊來一下,先生。」他一邊對公證人說,一邊急速向客廳的前屋走去。

  公證人戰戰兢兢地跟著他,連話也沒有說完。

  德·旺德奈斯侯爵猛地關上客廳的門,把那對夫妻留在客廳裡,然後強忍住心中的怒火對公證人說:「先生,吃晚飯以來,您盡幹蠢事,盡說傻話,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走吧,弄不好您要惹大禍的。如果您是一個優秀的公證人,您就呆在您的事務所裡得了,您若是偶然來到上流社會,還是識相一些為好……」

  說完,他根本沒有理睬公證人,便徑直回到客廳,公證人驚得目瞪口呆,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頭暈耳鳴過去之後,他好象聽到客廳裡有人在呻吟,有人在來回走動。他怕再見到伯爵②,雙腳總算恢復了逃走的元氣,他找到了樓梯,但到達門口時,他撞在急急忙忙來到主人面前聽命的僕人懷裡。

  ①巴爾札克忘了把旺德奈斯伯爵改成侯爵。

  ②應為侯爵,同上。

  「這幫大老爺們原來都是這樣的啊,」他一邊想一邊在街上尋找輕便馬車,「他們鼓勵你說話,請你說話時還恭維一番,你以為逗樂了他們,沒那個事兒!他們對你言行放肆,對你疏遠,甚至把你趕出門外而毫不在乎。其實,我才智橫溢,我沒有說過任何不明智、不穩重、不得體的話。他勸我識相點兒,說實話,我識相得很哪!活見鬼!我是法律公證人,公證人公會的會員。唔,這定是大使的俏皮話,這些人沒一句正經話,明天讓他給講清楚我怎麼在他家裡盡說傻話,盡幹蠢事。我要他賠禮,就是說,我要求他講出道理。歸根到底,也許我錯了……說實在的,我何必自討沒趣!跟我有什麼相干呢!」

  公證人回到家裡,把這個謎交給了他的公證婆,一五一十地把晚上發生的事向她講了一遍。

  「我親愛的克羅塔,大人說你盡幹蠢事,盡說傻話,一點也不錯啊。」

  「為什麼呢?」

  「我親愛的,我可以對你說,不過這不妨礙你趕明兒到別處重蹈覆轍。只是我再次勸你在交際場所只談事務為好。」

  「如果你不願對我說個究竟,我明天就去向……」

  「天哪,最大的笨伯也會想方設法把這類事情掩蓋起來,你想一個大使會說出來嗎?真是,克羅塔,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糊塗。」

  「謝謝,我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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