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二


  「親愛的,你怎麼啦?哦!可憐的孩子,你身體一定很不舒服!看到你做力不從心的事,我一直感到膽戰心驚……」

  歌聲中斷了。①朱麗敗興之餘,鼓不起勇氣再唱,只好忍受情敵假意的同情。女人們竊竊私語,對這件事議論紛紛,結果她們猜出侯爵夫人和德·賽裡齊夫人在爭風吃醋,少不了風言風語,中傷一番。常常使朱麗心神不定的奇怪的預感突然變成了現實。每當想到亞瑟,她總是心滿意足地相信,一個外表如此溫雅的男子必定忠於他最初的戀人。有時她很得意自己是這個美好的愛情的對象,這種愛情是一個年輕男子純潔誠摯的激情的表現,他一心一意想著心愛的人,把每時每刻都貢獻給她;他對心愛的人一片赤誠,使女人臉紅的事也會使他臉紅,女人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他不會給她樹情敵,完全獻身於她,毫無野心,將名利置之度外。朱麗為了排遣憂煩,曾在幻夢中把種種優秀品質加在亞瑟身上,現在突然之間她以為夢想實現了。她從英國青年近乎女性的臉上看到了深沉的思想、淡淡的哀愁、痛苦的犧牲,她對這種克已犧牲有著切身的感受。在他的身上,她認出了自己。不幸和憂傷是愛情最有力的表現,快得難以置信地使兩個痛苦的人心心相印。他們在思想深處對事物和觀念有全而正確的反映和認識。所以侯爵夫人從自己受到的震動之強烈看到了未來的種種危險,她樂得藉口健康欠佳,歌沒唱好,聽任德·賽裡齊夫人喋喋不休、花言巧識地表示關懷。朱麗的演唱未能終曲,成了許多人談論的一件大事。有些人哀憐朱麗的不幸,覺得社交界倘若失去一位如此傑出的女子未免令人惋惜,有些人則決意要把她為什麼痛苦、為什麼總是孤獨地生活弄個水落石出。

  ①在原劇中,苔絲德蒙娜由於悲痛和哭泣,中斷過歌聲。這裡是巴爾札克安排的一個巧合,念來格外動人。

  「喂,親愛的龍克羅爾,」侯爵對德·賽裡齊夫人的兄弟說,「你一見到德·哀格勒蒙夫人便羡慕我幸福,你還罵我不該對她不忠,你看見了吧?得了,你要是象我一樣跟一位美人兒呆上一、二年,連她的手都不敢吻一下,生怕把它折斷,那麼你就覺得我的命運不怎麼值得羡慕了。有些精巧的首飾只配放在玻璃罩裡,千萬別去親吻,要知道它們易碎、珍貴,迫使我們永遠敬而遠之。你不常把好馬牽出去吧?據說你怕它遇上暴雨和大雪。我的情況也一樣。我確信我的妻子品行端正,這是千真萬確的,但我的婚事是件擺設品,要是你以為我已結婚,那你就錯了,因此我的不忠在某種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先生們,你們就會笑,我倒想知道,要是你們處在我的地位會怎麼樣?很多男人都不會象我那樣體貼妻子。」

  他低聲補充道,「我肯定德·哀格勒蒙夫人什麼也沒有看出來。要是我抱怨,我就大錯特錯了,我現在很幸福……不過,對一個富有感情的男子來說,沒有比看到他所依戀的苦命人兒痛苦更煩惱的了……」

  「這麼說你是很富有感情的嘍?」德·龍克羅爾先生說,「你可是很少住在家裡呀。」

  在場的人聽了這個友好的俏皮話都笑起來,但是亞瑟卻冷靜而不動聲色,保持著以嚴肅為主要特徵的紳士風度。年輕的英國人聽了德·哀格勒蒙先生這一番不尋常的表白一定產生了某些希望,他耐心地等待,想單獨跟德·哀格勒蒙先生談一談。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他對這位丈夫說:

  「先生,我看到侯爵夫人的健康狀況感到非常難過。您知道,要是不經過特殊的治療,她會悲慘地死去,我想您是不會拿她的病痛當兒戲的。我之所以對您這麼說是因為我幾乎確信能治好德·哀格勒蒙夫人的病,使她恢復健康,重獲幸福。象我這種階層的人當醫生是很罕見的,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學了醫。我現在無所事事,無聊得很,」他冷冰冰地裝出一副為他自己考慮的自私的樣子,「所以我樂意用我的時間和旅行來為一個病人效勞,而不至於去幹些荒唐的傻事。這種疾病痊癒的例子是極少的,因為需要充分的護理、時間和耐心,尤其需要好運氣,需要旅行,需要一絲不苟地遵循一天一變然而並不叫人討厭的醫囑。我們倆都是紳士,」他特別強調了來源於英文的紳士一詞,「所以我們能彼此瞭解。我預先告訴您,如果您接受我的建議,您隨時都可以考查我的行為,在沒有跟您商量和取得您的監督之前,我不會採取任何步驟;如果您按我的意見行事,我向您保證成功。是的,如果您同意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不做德·哀格勒蒙夫人的丈夫的話。」他湊在德·哀格勒蒙先生耳旁說道。

  「爵士先生,」侯爵笑著說,「肯定只有英國人才會向我提如此奇怪的建議。請允許我既不拒絕也不接受,我得考慮考慮。再說,我得先把您的建議告訴我的妻子。」

  這時候,朱麗重新出現在鋼琴旁,她唱起了《塞米拉米德》中的Sonreging,songuerriera①。全場鼓掌,儘管掌聲不響亮,可以說是聖日耳曼區禮貌的反應,但終究證明她贏得了人們的讚揚。

  ①意大利文:我是王后,我是女俠。羅西尼的歌劇《塞米拉米德》於一八二三年在威尼斯首次上演,一八二五年才在巴黎演出,這裡時間上有出入。

  德·哀格勒蒙把他的妻子送回公館,朱麗看到自己的嘗試獲得迅速的成功感到又喜悅又不安。她丈夫被她剛才扮演的角色撩得興起,想和她重歸一時之好,他欲火上升,緊緊摟住她,好象摟一個女演員。朱麗見自己這個操守謹嚴的女人在婚後受到丈夫這樣的對待,感到很有趣。她設法運用自己的權力,但在第一個回合的鬥爭中,她善良的心地使她再一次屈服了,這確實是命運留給她的最可怕的教訓。淩晨兩、三點,朱麗坐在雙人床上,憂鬱、迷惘,一盞搖曳不定的燭光照得臥室半明半暗,萬籟俱寂。將近一個小時以來,侯爵夫人悔恨不已,淚水簌簌往下落,其苦楚惟有經歷過同樣處境的女子方能體會。只有朱麗這樣的心靈才會象她那樣厭惡盤算好的撫摸,才會象她那樣厭惡冷冰冰的接吻。一次痛苦的賣身加深了她對丈夫的嫌惡。她蔑視自己,詛咒婚姻,情願早死,要不是她女兒的一聲啼哭,她也許就跳樓自盡了。德·哀格勒蒙先生安穩地在她身旁熟睡,沒有被妻子灑在他身上的眼淚驚醒。第二天朱麗又顯得很快活。她打起精神,強作歡顏,不僅成功地掩蓋了她的憂傷。而且掩蓋了難以抑制的惡感。從這一天起她不再把自己看作潔白無瑕的女子了。她不是對自己說謊了嗎?往後她不是會掩飾自己了嗎?將來她若不守婦道,行事之隱秘不也能令人吃驚嗎?她的婚姻是她產生邪惡的先驗的原因,儘管這種邪惡還沒有導致任何實際後果。不過她已經在尋思何苦要抵制心愛的情人,同時卻違心地、勉為其難地委身於一個她已不愛的丈夫。一切錯誤,一切罪過可能都是這樣,從根本上說都是思想誤入迷途或者過分自私的結果。只有個人遵從法律的要求作出犧牲,社會才能生存。承認權益不就是用行動來維持社會生存的條件嗎?不過,沒有麵包卻被迫尊重財產所有權的窮人令人同情的程度,並不亞于那些心願不能實現、崇高的天性受到傷害的女人。這件被秘藏在夫妻生活中的事情發生幾天以後,德·哀格勒蒙向他妻子介紹了葛蘭維爾勳爵。朱麗冷漠而有禮貌地接待了亞瑟,她的態度說明她已經有了不動聲色的本領。她壓抑住心聲,遮掩住眼神,說話語氣堅定,這樣她便掌握了自己的前途。然後,運用這些無妨說是女性天生的手段,認清了她在亞瑟心中喚起的愛情的深度,她才對希望很快病癒的話報以微微一笑,不再反對他丈夫逼她接受這位年輕醫生的護理。

  不過她還是琢磨了葛蘭維爾勳爵的言談舉止,確信他有默默受苦的胸懷之後,方始信賴他。她對他有絕對的權威,而且已經在濫用了,因為她畢竟是女性!

  蒙孔圖爾是一座老宅子,坐落在盧瓦爾河邊一座金黃色的岩山上,離一八一四年朱麗旅途中停留的地方不遠。那一帶有許多這類漂亮的白色小古堡,一座精雕細刻的塔樓聳立其上,整個古堡被裝飾得好似馬林①花邊。這些古堡小巧玲瓏,連同周圍的桑樹叢、葡萄園、低凹的小路、鏤花的小柵欄、岩石上的洞穴、枝蔓纏繞的長春藤和險峻的陡坡,在江水中投下迷人的倒影。蒙孔圖爾古堡的樓頂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爍爍,在這裡萬物都散發出熾熱的氣息。許許多多西班牙遺跡使這座宜人的住處富有詩意,清風載著金染木和鐘形花的馨香;空氣醉人,土地含笑,每到之處都猶如身臨甜蜜的仙境,懶洋洋,軟綿綿,情馳神縱,流連忘返。這塊美麗可愛的地方可以安撫痛苦,喚醒激情。面對這萬里無雲的天空,這波光粼粼的河水,誰能夠無動於衷呢?在這裡奢望消失了,在這裡你依偎在幸福、寧靜的懷抱中,正如每天傍晚太陽在碧空紫氣的繈褓裡沉入夢境。

  ①馬林,比利時城市,這裡出產的花邊以其精細別致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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