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獻給畫家路易·布朗熱①

  ①路易·布朗熱(1806—1867),法國畫家,一八三六年曾為巴爾札克畫一肖像:巴爾札克身穿修道士式睡袍,交叉雙臂站立著。一八三七年展出,現藏凡爾賽博物館。巴爾札克對這幅畫非常滿意,認為畫出了他不屈不撓的意志和性格。

  一 最初的失誤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早晨,巴黎人今年還是頭一次遇上馬路沒有污泥、天空沒有烏雲的日子。

  中午前,一輛雙輪輕車套著兩匹快馬跑過卡斯蒂利奧內路,駛入裡沃利街,停靠在許多車輛後面。這裡是斐揚平臺①正中央新近打開的柵欄門。駕馭這輛輕便馬車的人看上去憂心忡忡、滿面病容,花白的頭髮稀疏地覆蓋在發黃的頭頂上,顯出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他把韁繩扔給騎馬的隨車跟班,下車去抱車上的一位少女。少女嬌小美貌,引起了在平臺上散步的閒人的注意。小巧的姑娘站在車沿,高高興興地讓趕車人攔腰抱住,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趕車人把她抱到人行道上,並沒有弄皺她那綠色棱紋布連衫裙的花邊。即便是情人也不會如此細心周到。此人大概是這位年輕姑娘的父親,因為她沒有向他道謝便親昵地挽起他的手臂,急忙拽他走進花園。老父親注意到幾個青年人讚美的眼色,一時臉上愁雲消散。他年事已高,儘管男子到了這個年紀只能滿足於自欺欺人的歡樂以保持虛榮,但他依然微微一笑。

  ①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君主立憲派經常在杜伊勒裡宮附近聖奧諾雷街的斐揚修道院集會,被稱為斐揚派,集會的廣場被稱為斐揚平臺。杜伊勒裡王宮今改建為公園。斐揚平臺位於杜伊勒裡公園和裡沃利街之間。

  「人家還以為你是我的妻子哩。」他湊著少女的耳旁說道,同時挺直身子,慢騰騰地向前走,慢得叫她著急。

  他好象有點故意賣弄自己的女兒,好奇的閒人投來的眼光,他看了比他女兒更加受用;他們擠眉弄眼地爭看她那雙套著棕色薄呢高幫鞋的小腳、裹著無袖連衫裙的優美身段和從繡花縐領中微露出鮮嫩膚色的脖子。走路的動作不時掀開少女的連衫裙,露出高幫鞋上面那截緊裹著絲光長襪的滾圓的腿。所以,不少遊人追過這對男女來欣賞或再瞧瞧這個嬌嫩的臉盤兒:臉盤周圍垂著幾圈鬈髮,臉色白裡透紅,加上那頂漂亮風帽紅緞子襯裡的映照和急不可待的心情,更使得這個美人兒晶瑩閃亮、光彩奪目。在彎彎的月牙眉下面,長長的睫毛覆蓋著一雙烏黑美麗的杏仁眼,水汪汪的,還帶著一股溫柔的調皮勁,顯得格外精神。這張淘氣的臉和這優美的胸部——儘管當時風行把腰帶束在乳房下——,煥發著生命和青春的光彩。姑娘對別人的敬意無動於衷,心急如焚地望著杜伊勒裡宮,那裡大概就是她興沖沖出門的目的地。此時十二點差一刻,儘管時間還早,已有好幾個想要炫耀服裝的女人從王宮那邊往回走了,她們氣鼓鼓地頻頻回首,好象是後悔來得太晚,沒能占上好位置。這些漂亮的女遊客失望之中說了幾句氣話,讓這位不知名姓的美人兒聽見了,使她十分不安。老人冷眼觀察女伴嫵媚動人的臉上焦急不安的神情,目光裡好奇的成分多於嘲笑,也許觀察得太仔細,不能不勾起父親的隱憂。

  這一天是一八一三年的第十三個星期日①。再過兩天拿破崙就要為那倒黴的戰役②出征。他將相繼失去貝西耶爾和迪羅克;③他將出色地贏得呂贊和包岑戰役的勝利;他將遭到奧地利、薩克森、巴伐利亞和貝納多特④的背叛,並為決定萊比錫戰役的勝負進行艱苦的爭奪。皇帝主持的盛大閱兵典禮久已使巴黎人和外國人讚不絕口,這一次竟成了最後一次。老衛隊即將進行最後一次訓練有素的操演,儀仗之壯觀,動作之準確,甚至使這位打算與歐洲決一死戰的巨人也不時感到驚歎。當時某種抑鬱的情緒使好奇的人們紛紛來到杜伊勒裡。人人似乎看到了未來,也許已經預感到:當法國的英雄時代象今天這樣染上某種虛幻的色彩時,眼下的場面就只能在想像中反復再現了。

  ①一八一三年的第十三個星期日應當是三月二十八日,而不是巴爾札克前面說的四月初,但從歷史上來看四月則是對的,因為拿破崙最後一次檢閱是四月十一日,顯然巴爾札克的時間概念有誤。

  ②指拿破崙和俄、奧、普聯軍的一八一三年戰役,這一戰役的失敗決定了拿破崙帝國的滅亡。

  ③貝西耶爾(1768—1813),法國元帥,拿破崙的禁衛軍司令,一八一三年死于呂贊;迪羅克(1772—1813),法國元帥,拿破崙的宮廷總管,一八一三年死于包岑,以上兩人都是拿破崙手下的名將和心腹。

  ④貝納多特(1763—1844),法國元帥,在法國革命和拿破崙帝國時期屢建戰功,被封為蓬特-科沃親王,一八一〇年成為瑞典王理查十三的王位繼承人,一八一三年背叛法國,倒向俄、奧、普一邊,一八一八年繼承瑞典王位,稱理查十四。

  「快走啊,父親,」姑娘淘氣地拽著老人,「我都聽見鼓聲啦。」

  「這是部隊進入杜伊勒裡,」他回答道。

  「也許是列隊操演了,大家都往回走啦!」她帶著孩子氣的執拗反駁道。老人付之一笑,對她說:

  「閱兵十二點半才開始呢!」他趕不上性急的女兒,落在她的後面。

  看她揮動右臂的動作,你簡直會說她在奔跑哩。她的小手戴著合適的手套,不耐煩地揉著一塊手絹,擺動起來活象劈波斬浪的小船槳。老人不時笑笑,但是憂慮的表情也不時掠過他那乾枯的面孔。他疼愛美麗的姑娘,因此既欣賞她的現在,又擔憂她的未來。他好象在尋思:「她今天很快樂,將來也能這樣快樂嗎?」老人總是以自己憂鬱的心情去設想年輕人的未來。一面三色旗在柱廊頂上飄揚,平時遊人便是通過柱廊來往于杜伊勒裡花園和閱兵場。當父女倆來到廊下的時候,哨兵厲聲喝道:「不許過去!」

  少女踮起腳,隱約看見一群花枝招展的婦女簇擁在舊式大理石拱廊的兩側,皇帝將要從那裡出來。

  「你瞧見了吧,父親,咱們出來晚了。」

  她撅著小嘴,很是傷心,表現出她對這次檢閱十分重視。

  「既然這樣,朱麗,咱們走吧,你是不喜歡挨擠的。」

  「就呆在這兒吧,父親,從這兒還可以瞥見皇上;要是他這次打仗陣亡了,我就永遠也見不著他了。」

  聽到這些自私的話,父親不寒而慄。女兒的嗓音裡包含著哭聲;他瞧了瞧她,從她低垂的眼皮下依稀看到了幾滴淚水。眼淚不是氣惱引起的,而是少女憂思初萌的流露,其秘密老父親是很容易猜測到的。突然朱麗漲紅了臉,大喊一聲,哨兵和父親都莫名其妙。一個從院子裡朝臺階奔去的軍官聽到喊聲後立刻轉過身來,一直走到花園的拱廊前,找了一會兒才看到少女,因為她一時讓士兵的纓穗高帽擋住了。他立即為她和她父親取消了他自己頒佈的禁令,不顧簇擁在拱廊周圍的美人們埋怨,輕輕拉著興高采烈的少女走過去。

  「原來是你值班,難怪她那麼心急火燎,」老人帶著既嚴肅又有幾分嘲弄的神情對軍官說。

  「公爵先生,」年輕人答道,「要是你們想占個好地方,咱們就別說笑了。皇上是不喜歡等人的,我奉大元帥之令有事要去呈報他。」

  他一邊說,一邊親昵地挽著朱麗的手臂,拽她快步向閱兵場走去。朱麗不勝驚訝地看到這麼多的人擁擠在皇宮灰牆和鐵鍊連著的界石之間的小空間裡。這些鐵鍊在杜伊勒裡宮院子中央隔出大塊大塊的正方形沙地。哨兵排成一字警戒線,為皇帝和他的參謀部拉出一條通道,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頂住蜂擁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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