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石榴園 | 上頁 下頁


  當初,這所美麗的房子裡生氣勃勃,充滿歡樂,如今卻變得似乎有點悲悲切切。它沉寂無聲,住在這裡的人很少出門。維朗桑夫人不竭盡全力,就難以再到圖爾橋去散步。突然變得格外聰明的路易,可以說已和母親化為一體。他看到母親臉上的紅暈,便猜想到她一定非常疲倦、難受,總是找出種種藉口不再到圖爾橋去散步,因為對他母親來說這段距離太長了。這聖西爾可以稱作圖爾的田舍小花園。高高興興到聖西爾去的夫婦們和三五成群的遊人,傍晚都會在堤上看見這位婦人如幽靈般沿臺地走過,她蒼白、瘦弱,一身著黑,雖已精疲力竭,卻仍然光彩照人。人們於是揣測到她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園丁一家也變得悄然無聲。有時,這個農民、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正好聚在他們的茅屋前,安奈特在井邊洗東西,夫人和孩子呆在亭子裡。可是在這歡樂的院子裡卻聽不到一點聲息。維朗桑夫人並沒有發覺,所有的人都以愛憐的目光注視著她。凡是接近她的人,都覺得她那麼善良,那麼富有遠見卓識,那麼令人肅然起敬!無名的疾病使她飽受折磨,給她定下了死期。都蘭秋高氣爽,葡萄、各種水果,以及各種有益健康的條件,本應延長這位母親的生命,但是,入秋以來,除了孩子,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盡情地享受著同孩子們共處的每一個時辰,仿佛這已是最後的一刻了。

  從六月到九月底,路易都瞞著母親學習到深夜,進步很大。他已經學到代數中的二次方程,掌握了繪圖幾何,還能畫一手好畫。總之,他想要成功地通過理工學院的入學考試,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了。有時候他傍晚到圖爾橋去散步,在那兒遇到一位領半餉的海軍上尉。這位帝國時期水兵的男性美、他的勳章、他的舉止,對於路易設想自己的未來發生了很大影響。水兵對這個眼裡閃爍著毅力的年輕人也產生了友情。路易事事好奇,又渴望聽人講述軍旅生活,常到這裡溜達,好和這位水兵聊天。領取半餉的上尉還有一個朋友和夥伴,是一位步兵上校,同他一樣也被逐出了軍界,於是年少的加斯東可以輪流向他們兩人打聽陸軍和海軍的生活。他向這兩個軍人提出了一大堆問題。不妨說,他預先體驗了他們的苦難和艱辛。此後他要求母親允許他在本地區內遊覽遊覽,散散心。教師們對他的刻苦感到驚異,曾告訴維朗桑夫人說,他兒子過分用功,所以她非常愉快地答應了這個要求。於是,路易開始到處奔波。為了使自己能吃苦耐勞,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爬上最高的樹,學習游泳,熬夜。他不再是原來的孩子了。他已經是一個大小夥子,陽光曬黑了他的面龐,臉上已經透露出一種捉摸不透的深邃思想。

  十月來臨了,維朗桑夫人只有到中午才能起床。這時,由盧瓦爾河水反射過來的陽光集中照射在臺地上,為石榴園創造出一種與那不勒斯灣溫和或炎熱的日子相仿的氣候。正因此,當地的醫生才奉勸維朗桑夫人在這裡住下。於是她常來坐在一棵樹下,兩個兒子不離左右。學習中斷了,教師也辭退了。母親和孩子們想要心心相印地生活一段時間,自由自在,也無需娛樂。這裡再聽不見哭聲,也聽不見歡快的喊叫。

  大孩子躺在母親身旁的草坪上,吻著她的雙腳,母親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情人。心神不安的瑪麗去給她採摘鮮花,滿面愁容地送到她面前,踮起腳尖從她的嘴唇上擷取一個少女般的吻。這位皮膚白皙的婦人,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憔悴疲憊,行動遲緩,從無怨言,只是一味對著兩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微笑。這一切,配以樹木半凋、黃葉鋪地的悲涼秋色、柔和溫煦的陽光和都蘭天空的白雲,構成了一幅絕美的畫面。

  最後,維朗桑夫人遵照醫囑,足不出戶。她的臥室每天都擺滿了她喜愛的鮮花。孩子們也住進了她的臥室。十一月初,她彈了最後一次鋼琴。鋼琴上方掛著一幅瑞士風景畫。孩子們頭靠著頭聚在窗旁。她的目光在孩子和風景畫之間來回掃視。她的臉色緋紅,手指在象牙白的琴鍵上熱情地滑動。這是她最後的節日,別人不知道的節日,是回憶之神在她心靈深處暗暗慶祝的節日。醫生來了,囑咐她臥床休息。母親和兩個孩子相視無語,呆呆地接受了醫生這可怕的判決。

  醫生走後,她說:

  「路易,扶我到臺地上去,讓我再看看我的故鄉。」

  聽到這句淡淡的話,孩子伸過胳膊把母親攙到臺地中間。

  在那兒,她似乎總是不由自主地望著天空,而很少看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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