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石榴園 | 上頁 下頁


  當她有時忘記了給自己強行規定的表情時,眼中便流露出隱隱的焦慮。鵝蛋臉顯得稍長了一點,不過,從前幸福和健康的時候,比例可能是很適當的。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常常習慣性地掠過一抹含著淡淡哀愁的假笑。但是,每當兩個和她形影不離的孩子看著她,或者向她沒完沒了地提些只有在母親看來才有意義的無聊問題時,她的嘴就有了生命,她的微笑表露出母愛的快樂。她步履緩慢而有貴族氣派。她的服飾一成不變,表明她有意不再講究衣著打扮,有意忘卻人世,大概也希望被這人世所遺忘。她穿一件長長的黑裙,束著雲錦緞腰帶,用一塊寬邊的細麻布頭巾當披肩,兩端胡亂地塞在腰帶裡。鞋子穿得很經心,表明她是習慣于風雅生活的。她穿著灰色絲襪,更增添了這身固定打扮的悲哀色彩。一頂從不變換的英國式帽子也是灰色的,還外加一塊黑色的面紗。她顯得十分虛弱和難受。她只到一個地方去散步,那就是從石榴園走到圖爾橋。這裡象那不勒斯海灣和日內瓦湖一樣景色開闊,在寧靜的黃昏時分,她和兩個孩子來到這裡呼吸盧瓦爾河清新的空氣,欣賞落日創造的奇景。在石榴園蟄居的日子裡,她只去過兩次圖爾。第一次是去請求中學校長給她推薦最優秀的拉丁文、數學和美術教師;另一次是去和那些為她指派的教師商定給孩子們授課的時間和報酬。她每週不過有一兩個傍晚在橋上露面,但已足以引起經常來這裡散步的差不多全城居民的注意。外省各個重要社交圈子的窮極無聊和永不滿足的好奇心儘管創造出並無惡意的偵探術,而關於這位陌生女人屬￿社會哪一個階層、她的財產狀況以及她的真實身分等問題,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得到確切的情報。只有石榴園的業主將她的名字告訴了他的幾個朋友。無疑這是真名,因為陌生女人是用這個名字來簽訂租約的。她名叫奧古斯塔·維朗桑,布朗東伯爵夫人。這個姓大概是她夫家的姓。

  這篇故事後面的結局將會證實上述披露的真實性,但是這事只有和石榴園業主常打交道的商界人士知道。因此,對於上流社會來說,維朗桑夫人始終是個謎,人們能夠從她身上看到的只是高貴的天性、樸實無華而又楚楚動人的神態和天使般溫柔的聲音。她的深居簡出、鬱鬱寡歡以及那半受摧殘而又極力加以掩蓋的姿色是那特富於魅力,以至好幾個年輕男子為之傾倒。但是,愛情越真誠,就越膽怯;更何況她是那樣威嚴,誰也不敢和她攀談。最後,雖然有幾個大膽的人給她寫了信,這些信也肯定還沒拆封就被燒毀了。維朗桑夫人將她收到的所有信件統統扔進了火爐,好象她早有打算,要在都蘭地區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她來到這令人陶醉的靜廬,似乎是為了將整個身心都用來享受生的樂趣。三位被允許進入石榴園的教師,懷著敬佩的心情談起了這個女人和兩個孩子親密相處的動人情景。

  兩個孩子也同樣引起人們很大的興趣,做母親的無法不懷著羡慕的心情注視他們。兩個孩子長得都很象維朗桑夫人,她的確是他們的母親嘛!同樣透亮的皮膚,同樣鮮豔的色澤,同樣清澈的水汪汪的眼睛,同樣長長的睫毛,同樣煥發著稚氣美的輕盈體態。長子名叫路易-加斯東,深色頭髮,目光大膽,體魄健壯,突出的額頭又高又寬,仿佛透露出剛毅的性格。他動作輕捷靈活,十分灑脫,毫不做作,從不大驚小怪,好象對他的所見所聞都要作一番思考似的。另一個叫瑪麗-加斯東,儘管有幾綹頭髮已經呈灰色,開始和他母親的頭髮顏色相近,但整個看上去差不多是金色的。瑪麗體態瘦削,臉龐清秀,優雅纖巧,和維朗桑夫人的迷人之處相仿。他顯得有點病態,深灰的眼睛閃著柔和的目光,臉色蒼白,具有女性的特點。他母親還讓他戴著繡花的領圈,梳著長長的發鬈,穿著帶肋形和橄欖形胸飾的小外套,給小傢伙增添了無法形容的神采,也透露出母親(可能也包括孩子在內)聊以自娛的對女性打扮的趣味。這身漂亮的裝束和哥哥那件翻著襯衫領子的儉樸上衣恰好形成對比。他們兩人褲子、半統靴、衣服的顏色都是相同的,正和他倆長得相象一樣,說明他們是親兄弟。看到路易對瑪麗的照顧,誰都不會不為之感動。在哥哥對弟弟的目光裡,有著某種父愛的成分。瑪麗呢,雖然年幼而且無憂無慮,對路易卻好象充滿感激之情。他們就像是剛剛離開花枝的兩朵小花,承受著同樣的微風,沐浴著同樣的陽光,一朵色彩鮮豔,另一朵卻已略顯枯黃。他們的母親只要說一句話,使一個眼色,語調有一點變化,就能夠使他們聚精會神,使他們回過頭來傾聽。無論是聽到命令、請求還是叮囑,他們都會百依百順。維朗桑夫人總能叫他們瞭解她的欲望和意願,好象他們之間早就有了共同的思想。散步的時候,他們在前面玩耍,採集鮮花,觀察小蟲,她就懷著深沉的愛憐之情欣賞著他們。她的感情是那樣深厚,常使毫不相干的路人都為之感動,忍不住停下腳步看著孩子們,對他們微笑,並以一瞥友好的目光向母親致意。誰能不讚賞他們整潔的衣著,柔和動聽的聲調,優雅的舉動,幸福的神情,以及高貴的天性呢!這種秉性,表明他們從搖籃時代起就受到了精心的培養。這兩個孩子似乎從來沒有大聲哭喊過。他們的母親像是有電感似的能預測他們的欲望和痛苦,她會預先滿足他們的要求,不斷地撫慰他們。她似乎生怕他們受到一點委屈,比怕自己被判死刑還有過之無不及。孩子的一切都是對母親的讚美。我們夢寐以求,希望在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裡品嘗到幸福的滋味,他們三位一體密不可分的生活景象恰能勾起人們這種朦朧而甜蜜的憧憬。這三個十分和諧的人物在家中的生活和人們看到他們時所產生的印象完全相符:井井有條,既規律又簡樸,正適合孩子們的教育。兩個孩子在日出後一小時起床,先按照從小養成的習慣作一次簡短的禱告。這些真誠的祝禱,七年中一直在母親床上進行,祈禱前後,母親都要吻一吻他們。然後,兄弟倆開始象漂亮女子一樣精心地梳洗打扮。他們無疑早已習慣於注意個人的整潔,這對他們的身心健康顯然十分必要,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使他們感到舒適。他們在梳洗上從不馬馬虎虎,因為他們都害怕母親責備,儘管是十分溫和的責備。要是看到他們不太乾淨,母親在早餐前親吻他們的時候就會說:「我親愛的天使,你們這是在哪兒把指甲弄得這麼黑啊?」母親起床前他們要在客廳裡做功課,在等待女僕收拾客廳的時候,兄弟倆就來到花園,在晨露和新鮮空氣中驅散一夜的睡意。雖然他們只能在規定的時間進入母親的臥室,可他們還是不時探頭探腦地想看看母親醒了沒有。這樣違章地清晨闖入母親的臥室,最後總是變成母子歡聚的場面。瑪麗跳上床去,摟住他崇拜的偶像;路易則跪在枕邊,拉著母親的手。於是,象情人對情婦那樣開始了一連串焦慮不安的盤問,然後便是天使般的笑聲,熱烈而純潔的愛撫,無聲勝有聲的沉默,含混不清的語言,永遠聽不夠,又永遠講不完的稚氣的故事……因為,它總是被親吻所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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