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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這時已到了該回羅馬城的時候。她登上一輛有四個位置的轎式馬車,卻命令雕塑家一個人乘那輛四輪敞篷馬車回去,她說話時的神氣又威嚴又狠心。回羅馬的路上,薩拉金下決心帶藏比內拉私奔。整整一天他盡忙著制定各種行動方案,這些方案一個比一個更荒誕。夜幕降臨時,他出去找幾個人,想打聽藏比內拉住的那幢豪華宅邸在城裡什麼地方。剛出家門,便遇到一位朋友。『老兄,』這位朋友對他說,『大使先生派我來,邀請你今晚去他府上。他舉辦一個精彩的音樂會,要是你知道藏比內拉將登臺演唱……』『藏比內拉!』聽到這個名字便欣喜若狂的薩拉金嚷道,『我為她都發瘋了!』『你和所有的人一樣,』夥伴回答說。『不過,你、維安、盧騰布格還有阿爾格蘭,①如果你們真是我的朋友的話,請你們助我一臂之力,晚會後我要組織一次襲擊。』薩拉金要求道。『幹嗎?我們不需要殺紅衣主教,不需要……』『不是,不是,』薩拉金說,『正派人不能做的事我決不會要你們去做。』沒用多少時間,雕塑家已經為成就大業把一切安排停當。他是最後抵達大使府的客人之一,乘的是一輛旅行馬車,拉車的馬匹十分健壯,駕車的是羅馬城數得上的精幹的vetturini②。大使的官邸已經賓客滿座,薩拉金一個也不認識。他好不容易來到大廳,藏比內拉正在那裡演唱。『她怎麼身著男裝,腦後系一個發網,盤起了頭髮,腰間挎一把劍?大概是為了尊重在座的紅衣主教、大主教和神甫們吧?』薩拉金問。『她?誰是她?』被問的那位年邁的貴族老爺道。『藏比內拉小姐呀!』『藏比內拉小姐?』這位羅馬親王說,『您在開玩笑嗎?您是哪兒來的?羅馬各個劇院何曾有女人上臺表演過?而且難道您不知道,在教皇統治的羅馬,女人的角色是由什麼樣的人來扮演的嗎?是我讓他具備了這副嗓子,先生。這怪人所有的一切全是我給付的錢,包括他的音樂教師。哼,結果呢?我幫了這麼多忙,他卻並不感激,從來不肯進我的家門。然而,他現在能夠走紅,全得歸功於我。』希吉親王無疑能講好久好久,但是薩拉金已經不在聽了。

  ①盧騰布格(1740—1812)和阿爾格蘭(1710—1795)都實有其人,前者是畫家,後者是雕塑家。

  ②意大利文:馬車夫。

  「一個可怕的事實鑽進了他的心。這猛烈的打擊猶如五雷轟頂。他呆在那裡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位所謂的男歌手。他那燃燒的目光對藏比內拉有一種磁性作用,歌唱家的眼睛終於突然朝薩拉金這邊轉過來,當下他那美妙的嗓子立即變了音。他發抖了!正在全神貫注傾聽他演唱的聽眾席上,不由發出了一陣竊竊私語,愈加使他發慌;他坐下來,唱不下去了。紅衣主教西科尼亞拉從眼角朝他所保護的人注視的方向窺測,瞥見了法國人;他向一個教士副官欠過身子,像是打聽雕塑家的姓名。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以後,他注意地審視了一下這位藝術家,隨後給一位神甫下了幾道命令,那位神甫很快不見了。這當兒,藏比內拉已經鎮定下來,重新接下去唱那支給任意中斷的曲子;然而演唱得很不好,而且儘管人家再三請求,他怎麼也不肯再另唱一支歌。這是他第一次發脾氣,耍性子,後來,他的任性與他的才華以及萬貫家財一樣使他聞名遐邇。而他的財產,據說是既得之於他的嗓音,也得之於他的美貌。『藏比內拉明明是女人,』薩拉金自言自語道,以為只有他一個人在那兒。『這件事裡面有蹊蹺,西科尼亞拉紅衣主教欺騙了教皇,也欺騙了全羅馬的人!』他立即出了大廳,召集了他的那幫朋友,讓他們埋伏在大使官邸的院子裡。當藏比內拉確信薩拉金已經離去,便似乎恢復了平靜。

  「將近午夜時分,演唱家巡遊了一間間客廳,好象一個在尋找仇敵的人,然後他離開了晚會。就在他跨出大門的時候,幾個男人迅速而巧妙地把他抓住,他們用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放進一輛車裡,這輛車是薩拉金事先租好的。藏比內拉嚇得渾身冰涼,縮在車子的一個角落裡,一動也不敢動。他看見自己對面是雕塑家那張叫人害怕的面孔,雕塑家保持著死一般的沉默。路程並不長。不久,被薩拉金搶來的藏比內拉便置身在一間昏暗的、四壁空空的工作室裡。嚇得半死的歌唱家坐在一張椅子上,不敢看那尊女人的塑像,因為他認出這尊塑像就是他。他一句話不說,可是上下牙齒碰得直響。他嚇得都麻木了。薩拉金在室內大步走來走去,突然他在藏比內拉麵前站定。『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他用低沉的,變了音的聲音說。『你是女人吧?西科尼亞拉紅衣主教……』藏比內拉撲通一聲跪下來,他不回答,只低下了頭。『啊!你是女人,』發狂的藝術家大聲叫道,『因為,即使一個男……』他沒說下去,停了一下才接著說,『不,男人不會這麼卑賤。』『啊!別殺我,』藏比內拉淚流滿面地說,『我是為了討好夥伴們,才同意欺騙您的,他們想取樂。』『取樂!』雕塑家應聲說,聲音響得象從地獄裡發出來的,『取樂,取樂!你!你竟敢拿男人的感情開玩笑?』『啊,饒了我吧!』藏比內拉說。『我應該叫你死!』薩拉金嚷道,並且盛怒之下,拔出了寶劍。『可是,』他帶著冷冰冰的鄙夷神氣又接著說,『我就是用匕首掏遍你的全身,難道能找出一點需要熄滅的感情嗎?難道能找出一個有待滿足的復仇之念嗎?什麼也沒有,你只是個空皮囊。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我要殺了你!不過……』薩拉金做了個厭惡的手勢,扭過頭去,於是他看到了那尊雕塑,『可這只是個幻象!』他喊道。隨後他又轉過頭來沖著藏比內拉說:『一顆女人的心,過去對我來說,是一個庇護所,一片故土。你有和你相象的姐妹嗎?沒有。那麼,你只有死!啊,不,還是讓你活下去。留你一條命不是比死更叫你受罪嗎?我惋惜的不是我的血,也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將來,和我的感情所遭遇的命運。你這雙細弱無力的手破壞了我的幸福。我要奪走你的哪一種希望才能補償被你摧殘的種種希望呢?你使我落到了和你同等的地位。從今以後,愛和被人愛這兩個詞語對於我也象對於你一樣,是毫無意義的了。從今以後,看到一個真實的女人總使我聯想到那個虛構的女人。』說著,他用一個絕望的動作指了指那尊雕像。『從此,我的回憶中永遠會有一個女妖,她會把魔爪插進我所有的感情裡,而且在其他所有女人的身上刻下「不完美」三個字。惡魔!你不能孕育生命,卻在我心頭滅絕了世上所有的女人。』薩拉金在被嚇壞了的歌手對面坐下。兩大顆淚珠從他乾涸的眼睛裡湧出,沿著他堅毅的雙頰滾下來,滴落在地上:那是兩滴狂怒的淚,兩滴苦澀的淚,兩滴灼熱的淚。『愛情不復存在了!對任何歡樂,對種種的人類激情,我都已心如死灰。』說到這裡,他抓起一把錘子向雕像擲去,但用力過猛了,反而沒有擊中。他以為已經把標誌他的瘋狂的藝術品毀掉了,於是重又拔出劍,揮舞著,要殺藏比內拉。歌手發出刺耳的尖叫。就在這時,跑進來三個漢子,雕塑家突然倒在地上,身上被刺了三刀。『我們是紅衣主教西科尼亞拉派來的,』三個漢子中的一個說。『你們做了件好事,稱得上是基督徒的善行。』奄奄一息的法國人說。三個黑夜中到來的密使告訴藏比內拉說,他的保護人很為他擔心。這位保護人就在門外的一輛車子裡等著,一旦藏比內拉被救出來就把他帶走。」

  聽到這裡,德·羅什菲德夫人對我說:「可是,這個故事和我們在朗蒂府上見到的矮老頭有什麼關係呢?」

  「夫人,西科尼亞拉把藏比內拉的塑像占為己有了,而且叫人照原樣塑了個大理石的。這尊雕像現在就放在阿爾巴尼傅物館。一七九一年朗蒂家族就是在那裡找到雕像的,並且請維安把它臨摹下來了。您看到了一百歲的藏比內拉,隨後又看到了二十歲時的藏比內拉的肖像,後來這幅肖像曾給吉羅德①借用來畫他的《恩底彌翁》②。您可以看出,那就是阿多尼斯的原型。」

  ①吉羅德,見本卷第446頁注①。

  ②《恩底彌翁》,即《恩底彌翁的睡眠》。傳說恩底彌翁是伊奧利安人的國王,亦說是一個牧人。月亮神愛上了他,讓宙斯叫他永遠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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