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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薩拉金一面欣賞他心愛的人兒的羞怯之態,一面對未來作了嚴肅的思考。『她大概要我娶她,』他想。於是他縱情想像和她結婚後的快樂。他覺得,他心底有一股幸福之泉,一輩子取之不竭。坐在他另一側的維塔格利亞尼老是給他斟酒,因此到早晨三點鐘左右,他雖然沒有酩酊大醉,卻已無力抵抗自己的狂熱了。衝動之下,他拉著藏比內拉向一間與客廳相通的小客室模樣的房間跑去,到了客廳門口,他還不斷回頭看。他看見意大利女人手執一把匕首,『要是你靠近我,』她說,『我就不得不將這把刀捅進你的胸口。你走吧,否則你以後會鄙視我的。我太敬重你的性格了,不願這樣做,我也不願失掉你對我的感情。』『哈!哈!』薩拉金說,『用刺激的辦法來熄滅熱情,這可不是個好辦法。難道你已經道德敗壞到這種程度了嗎?難道你的心已經衰老,卻又象個年輕的交際花那樣刺激男人的感情,用來做交易賺錢嗎?』『我提醒你,今天是星期五,』藏比內拉說,她被這個法國人的強暴嚇壞了。薩拉金不是信徒,聽了這話大笑起來。藏比內拉象小山羊似的一蹦,奔進了宴會廳。當薩拉金跟在後面跑進去時,迎接他的是一陣狂笑。只見藏比內拉暈倒在一張沙發上,臉色蒼白,仿佛剛才的掙扎已經使她精疲力竭了。薩拉金對意大利語懂得很少,但是他聽見心愛的女人對維塔格利亞尼說:『他會殺了我的!』這奇怪的情景弄得雕塑家又羞又愧。他恢復了理智,先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後來說得出話了,便跑去坐在那女人身旁,向她表示對她的敬意。他居然有足夠的力量對這女人講了一大堆火熱的言辭,以滿足自己的情欲,真是畫餅充饑。為了描繪自己對她的愛,他用盡了這一神奇的語言寶庫裡的所有珍寶,這種語言猶如一位殷勤的傳話者,女人是很少不聽信它的。

  「天開始亮了,客人們興猶未盡。一位婦女提議去弗拉斯卡蒂。在聲的人全都熱烈歡呼,贊成到呂多維奇山莊去度過這一天。維塔格利亞尼下去叫車子。薩拉金有幸和藏比內拉乘坐一輛四輪敞篷馬車。一出羅馬城,一度因為瞌睡而受到壓抑的歡快情緒又突然復蘇了。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大家似乎都習慣於過這種奇怪的生活,習慣於連續不斷地尋歡作樂,習慣于藝術家的衝動,他們把人生變成了永不終止的節日,可以毫無顧慮地開懷大笑。惟有雕塑家的女伴顯得神情沮喪。『您不舒服嗎?』薩拉金問,『您是不是寧願回家?』『我身體不那麼結實,受不了這種無節制的吃喝玩樂。』她回答說,『我需要好好保養;不過,在您身邊我感到很愉快!要不是有您在,我是不會留下來吃夜宵的;一夜不睡會使我顯得憔悴。』『您太嬌嫩了!』薩拉金說,一面端詳著這位迷人的姑娘那張可愛的小臉。『放縱狂飲會把我的嗓子搞壞的。』『現在只有我們倆在一起,而且您也不必再害怕我的激情沸騰,我要您對我說聲您愛我。』『為什麼?』藏比內拉反問道,『又何必呢?您可能覺得我挺漂亮。可是您是法國人,您的熱情會過去的。呵!您不會象我希望的那樣愛我的。』『什麼!』『就是說不帶庸俗的情欲目的。要純真地愛。也許我憎惡男人更甚于憎惡女人。我需要以友誼作我的庇護所。世界對我來說是一片沙漠。我是個被詛咒的人,一輩子註定只能理解幸福、感受幸福、渴望幸福,可是卻象很多人一樣不得不眼巴巴地看著幸福隨時隨地離我而去。請記住,老爺,我沒有欺騙您。我不准您愛我。我可以做您的忠實朋友,因為我很佩服您的勇氣和性格。我需要一個兄弟,一個保護人。您就做我的兄弟和保護人吧,只是到此為止。』『什麼!不能愛您!』薩拉金嚷道,『可是,親愛的天使,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要是我說出一句話來,您會害怕得趕我走的。』『啊,你故意賣弄!沒有什麼能嚇倒我。你說吧!說你會葬送我的前程,說兩個月後我就會死,說我會下地獄,只因為吻了你,』說著,他抱吻了她,不管藏比內拉怎麼使勁躲開他狂熱的吻。『說吧,說你是魔鬼,說你要毀了我的全部財產、我的門第、我的名望!你是不是要我不再從事雕刻?說呀!』『如果我不是女人呢?』藏比內拉用那溫柔的銀鈴般的聲音膽怯地問。『你真會開玩笑!』薩拉金大聲說,『你以為能夠騙過藝術家的眼睛嗎?難道這十天來,我沒有如饑似渴地看你,仔細觀察和欣賞你完美的體形嗎?只有女人才有如此渾圓、柔軟的臂膀,如此優雅的輪廓和線條。啊!你要我恭維你!』她憂傷地微微一笑,喃喃道:『這惹禍的美!』說罷,抬眼望望天空。這時,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那麼明顯,那麼強烈,以致使薩拉金不寒而慄。『法國老爺,』她接著說,『請您從今以後忘掉這一時的瘋狂。我敬重您;至於愛情,從我這兒您是得不到的。這種感情已經在我心中給扼殺了。我沒有感情!』她哭著說,『舞臺、掌聲、音樂,我被迫為它犧牲一切的榮譽,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沒有別樣的生活。幾小時以後,您就不會用現在的眼光看我了,您所愛的女人就不存在了。』雕塑家被一種擠壓著心臟的慍怒所控制,答不出話,只能用燃燒的灼熱目光看著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她那柔弱的聲音,那含著悲哀、憂傷和頹唐的姿態、舉止和動作,喚起了薩拉金心裡所有豐富的感情。她的每句話對他都是一個刺激。這時他們已經到了弗拉斯卡蒂。雕塑家伸手扶他心愛的女人下車時,發現她渾身顫抖。『您怎麼了?』見她臉色發白,他問道,『假如是我讓您痛苦,哪怕是出於無心,那麼您就叫我死!』『一條蛇!』她指著一條在溝邊遊動的水蛇說,『我害怕這種醜陋的動物。』薩拉金一腳踩扁了水蛇的頭。『您怎麼有這麼大的勇氣!』藏比內拉凝視著被踩死的爬蟲說,眼睛裡含著顯而易見的驚恐。『嘿!現在您還敢說您不是女人嗎?』藝術家微笑著問。

  「他們倆趕上了同伴們,大家一起在呂多維奇山莊的樹林裡散步。當時,這個山莊是紅衣主教西科尼亞拉的產業。對熱戀中的雕塑家來說,這個上午過得太快了,但卻充滿了一連串的小事,透過這些事,他看到了這個軟弱無力的女人有著賣弄風情、脆弱而且嬌滴滴的性格。她那突如其來的驚嚇,莫名其妙的任性舉動,內在的心煩意亂,難以解釋的冒險行為以及細膩入微的感情變化,都是典型的女人的表現。正當這群快樂的歌唱演員在山野信步漫遊時,忽然遠遠瞥見幾個武裝到牙齒的大漢,他們的穿著就令人心裡發怵。只聽見有人喊了聲『強盜來了!』大家都三步並著兩步跑,想躲進紅衣主教的別墅。在這緊急時刻,薩拉金發現藏比內拉臉色煞白,知道她已經沒有力氣往前走了。他將她抱起來,抱著她跑了好一會兒,直跑到附近一個葡萄園旁邊,才把她放下來。『不知為什麼,』薩拉金說,『這種過分的脆弱要是放在其他任何一個女人身上,我一定會覺得醜惡、討厭,一看到這種表現,我的愛情之火就會熄滅;可是表現在您身上卻叫我喜歡,使我心醉。』『呵,我是多麼愛您!』他又接著說,『連您的缺點,您的膽小害怕和淺薄,也給您的性格增添了一種說不出的魅力。我覺得,我不會喜歡那種強壯的、薩福①式的女人,不會喜歡那種膽大的、精力充沛、感情激昂的女人。呵!你這個纖弱、溫柔的女人,你怎麼可能是另外一種樣子呢?這天使般的、嬌柔的聲音如果從一個與你不同的軀體裡發出來,那簡直是違反常理的。』藏比內拉說:『我不可能給您任何希望。您別跟我說這種話了,會招人笑話的。我當然不能禁止您上劇院;不過,要是您真愛我,或者您要是明智點,您就別去了。聽著,先生……』她用嚴肅的聲音說。『呵!別說了,』頭腦發熱的藝術家說,『障礙只能使我心中的愛情之火燃燒得更旺。』藏比內拉一直保持著一種嫵媚而謙卑的姿態,但卻沉默不語,仿佛一個可怕的思想向她揭示了某種災難。

  ①薩福(公元前625—前580),古希臘女抒情詩人,曾組織一個學習詩歌、音樂、舞蹈的貴族女子團體。傳說她主張女子個性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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