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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您是怎麼知道的?」外交官反問道,「謝天謝地!我話雖多,可也懂得講話藝術,只講我要說的。我所認識的見習外交官,個個如此。」

  「是您親口講的,保證沒錯。」

  德·龍格維爾好生奇怪,敏銳的目光凝視著德·封丹納小姐,心頭起了疑雲,回頭探測他弟弟的眼神,又探測他舞伴的眼神,終於恍然大悟,連連搓著雙手,眼睛望著天棚,嘿嘿笑起來,說道:

  「我真是個大傻瓜!您是這舞會上最美的女子,我兄弟不顧發燒來跳舞,還拿眼偷看您,而您又故意不看他。請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說著,把愛米莉送到她勇公面前,「我不會妒忌的;不過,將來我一叫您弟妹,總難免有點顫抖……」

  然而,這對情人各不相讓。將近淩晨兩點鐘,在寬大的長廊裡擺上夜宵,餐桌像飯館那樣的排法,好讓有幫夥的人坐在一起。有情人總能碰到巧機會,德·封丹納小姐所在的桌子,正好緊挨著馬克西米連的,那張桌子坐滿了貴賓。愛米莉傾聽鄰桌人的談話:一群青年男女,都像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一樣,風度翩翩,相貌秀異,聚在一處,話自然很多。同年輕的銀行家龍格維爾談話的,是一位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她明眸晶瑩,玉膚像軟緞一般光滑。今天晚上,德·封丹納小姐對戀人的情意,比以往增加了二十倍,因此,看到龍格維爾故意對公爵夫人表示親近,就格外傷心。

  「是的,先生,在我們國家,真正的愛情,是會犧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嬌聲媚氣地說。

  「你們比法國女子更鍾情,」馬克西米連說著,火辣辣的目光投向愛米莉,「她們充滿了虛榮心。」

  「先生,」愛米莉突然接過話頭,「誹謗自己的祖國,難道不是一種醜行嗎?忠於祖國,是各國人民的美德。」

  「小姐,您認為一位巴黎女子,能隨她的情人到天涯海角嗎?」

  「哦!咱們把話講清楚點兒,夫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裡去住帳篷,但是絕不會坐到店鋪的櫃檯裡。」

  愛米莉說罷,還輕蔑地擺了擺手。在所受的可悲教育的影響下,她再次扼殺了萌生的幸福,貽誤了終身。馬克西米連表面的冷淡態度,以及他身邊那個女人的微笑,愛米莉就看不過去,挖苦的話便脫口而出;她總好惡言惡語,圖一時之快。

  「小姐,」龍格維爾趁女士們吃完夜宵,紛紛起身時聲音嘈雜的當兒,低聲對愛米莉說,「我祝願您幸福,誰的祝願也不會有我的熱誠。在我告辭之前,請允許我向您做出這種保證。再過幾天,我就要動身去意大利。」

  「定然是和一位公爵夫人同行啦?」

  「不對,小姐,也許是帶著致命傷吧。」

  「恐怕是臆想的吧?」愛米莉說著,神色不安地膜了他一眼。

  「不是臆想的,」他說,「有的創傷是永遠不會癒合的。」

  「您不會走的!」武斷的姑娘微笑著說。

  「我一定走。」馬克西米連嚴肅地說。

  「我可事先告訴您,等您回來,就會發現我已經結了婚。」愛米莉賣悄地說。

  「我希望如此。」

  「無禮,」她高聲說,「報復得可夠狠的!」

  半月之後,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同他妹妹克拉拉,動身去溫暖而富於詩意的意大利了,丟下悔恨交加的德·封丹納小姐。年輕的大使館秘書也參加了這場爭端,幫著他兄弟,公佈了這對情人破裂的緣由,向國空一切的愛米莉施行公開報復。愛米莉對馬克西米連的那些嘲諷,他都加倍奉還,把愛米莉描繪成敵視商店櫃檯的美人,發起十字軍進攻銀行家的女騎士,碰到一個經營布匹的半第三等級的人愛情便消失的少女,說得有些達官顯要常常啞然失笑。奧古斯特·龍格維爾肆意醜化愛米莉,德·封丹納伯爵見這個年輕人很危險,便不得不運用自己的權勢,把他打發到俄國去,免得女兒遭人恥笑。時過不久,鑒於貴族院聽信一位傑出作家的聲音,輿論搖擺不定,內閣不得不決定增加貴族院議席,以支持貴族輿論,因此,晉封基羅丹·龍格維爾為子爵,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德·封丹納先生也進入貴族院,這既是對他國難當頭時耿耿忠心的報償,也是因為他這姓氏本該在世襲的貴族院占一席位。

  這段時期,愛米莉已長大成人,嚴肅地思考了人生,舉止言談有了顯著變化,不但不再拿她舅公出氣,而且還堅持給他遞手杖,那種親熱勁兒,都令愛打趣的人發笑;她還讓舅公挎著胳臂,乘坐他的馬車出去,陪伴他各處散步,甚至還讓舅公相信她喜歡煙斗的味道,並且在煙霧彌漫的室內,給他念他喜歡的《每日報》;狡猾的老海軍常常故意朝她噴煙。愛米莉還研究紙牌,好同舅公鬥牌。這位桀驁不馴的年輕姑娘變得十分耐心,傾聽舅公翻來覆去講述「美麗的母雞號」的戰鬥,「巴黎城號」的演習,德·絮夫朗①先生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爾之戰②。儘管老海軍經常誇口,說他十分熟稔經緯度,絕不會讓一隻小小的戰艦給俘獲,可是有一天上午,巴黎各府的沙龍全得到消息:德·封丹納小姐與德·甘爾迦羅埃結婚③了。年輕的伯爵夫人接連舉行盛大宴會,以求麻醉自己;然而,在這喜慶的漩渦深處,她只能找到空虛:紙醉金迷的生活,難以掩飾她心靈的痛苦與悵惘。她儘管強顏歡笑,可她那玉貌花容卻常常透出隱隱的憂傷。對她年邁的丈夫,愛米莉的確百般體貼,因此,老海軍晚上在歡快的樂聲中回房時,經常這樣說:

  ①絮夫朗(1726—1788),法國軍官,在印度打敗了英軍。
  ②阿布基爾,埃及地名。1798年,英軍在此打敗了法軍。次年,拿破崙又在此打敗英軍。
  ③按照拿破崙法典,這樣的親屬關係可以結婚。

  「我簡直認不得自己了。在婚姻的苦役船上,我熬過了二十來年,沒料到七十三歲的高齡,還要登上『美麗的愛米莉號』當舵手!」

  伯爵夫人的品行極為莊重,連最會挑毛病的人也無可指責。有些人則認為,海軍少將把住了財權,以便牢牢地控制他妻子;無論對舅公還是對外孫女兒來說,這種猜測都是一種侮辱。這對夫妻的態度非常審慎,連那些想窺視他們家庭秘密的青年,也猜不透老伯爵對待妻子,究竟像丈夫還是像父親。有人聽他講過,他收留這個外孫女兒,就像搭救一個海上遇難的人。從前,他從驚濤駭浪中救上一個敵人時,從來沒有濫用過思人的權利。當時,巴黎享有盛名的貴婦有:德·莫弗裡涅公爵夫人、德·旭禮歐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埃格爾蒙侯爵夫人、德·法洛伯爵夫人、德·蒙科爾奈伯爵夫人、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岡夫人,以及德·圖什小姐,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夫人顯然要同她們並駕齊驅,渴望成為巴黎交際場上的王后,卻始終拒絕德·包當丟埃子爵的愛戀與追求。

  愛米莉婚後兩年,日耳曼區的沙龍裡都稱讚她的性格有舊朝遺風。有一天,她到一個府上的沙龍,在角落裡正同德·佩塞波裡主教打牌,忽然聽到通報德·龍格維爾子爵到,趁無人注意她激動的神情,回頭看去,見她舊日的戀人進來,渾身煥發著青春的光彩。馬克西米連的父親過世,哥哥也因不耐彼得堡的惡劣氣候而喪生,貴族院議員的世襲稱號就落到他的頭上;他家資百萬,才華出眾,就在前一天的議會上,這個年輕人還以他雄辯的口才開導了人們。此刻,他出現在黯然神傷的伯爵夫人面前,依舊是自由之身,具備從前她理想的情人的一切優點。人人都誇他可愛,並斷定他品德優良;凡是要給女兒覓夫的母親,無不極力想同他攀親。然而,愛米莉比誰都清楚,德·龍格維爾子爵性格堅毅,明智的女子能看出這是幸福的寄託。愛米莉朝海軍少將瞥了一眼,看來照他習慣的說法,他還能在船舷上堅持很久,便不由得詛咒起自己青少年的謬誤來。

  這時,德·佩塞波裡主教和藹地說:

  「美麗的夫人,您把『紅心王』打出去了,我贏了。不過,您不必吝惜輸掉的錢,我都給我的修道院留著。」

  1829年12月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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