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蘇城舞會 | 上頁 下頁
一五


  二人咕咕噥噥,一路緩步回到客廳。剛才這段談話,可以向德·封丹納小姐表明,她已經佔有了所有女子都羡慕的一顆心;現在,她越發覺得她的情人可愛:身材苗條,風度瀟灑,楚楚動人。他倆合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感情特別豐富,贏得了全體的熱烈掌聲。二人道別的口氣表明,彼此已成默契,內中隱藏著他們的幸福。總而言之,對愛米莉來說,這一天仿佛成為一條鎖鏈,將她同這陌生男子的命運更緊地系在一起。在他倆相互表白心意的場面上,龍格維爾顯示了力量與尊嚴;也許正因為如此,德·封丹納小姐才沒有追問下去;沒有這點尊重,就談不上真正的愛情了。等客廳裡只剩父女倆,老旺代黨人便朝愛米莉走過去,親熱地抓住她的手,問她對龍格維爾先生的門第、家庭狀況,是否弄清了一些。

  「問清了,親愛的父親,」愛米莉答道,「我真幸福,都超出了我的希望。總之,除了德·龍格維爾先生,我誰也不嫁。」

  「好哇,愛米莉,」伯爵說,「該怎麼辦,我心中有數。」

  「您看還有什麼障礙嗎?」愛米莉問,還真有點擔心起來。

  「親愛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來歷。不過,你既然愛他,那我看他就像兒于一樣親,除非他是個壞人。」

  「壞人!」愛米莉接上說,「這點我完全放心。舅公把他介紹給我們,就可以替他向您擔保。親愛的舅公,您說說,他是水寇、海賊,還是江洋大盜?」

  「我就知道,最後要走到這一步。」老海軍軍官從瞌睡中醒來,高聲說道。

  說著,他掃了一眼客廳,拿他的行話來說,愛米莉像「桅尖燈光」,一閃就不見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納先生說,「您既然瞭解這個年輕人,怎麼還瞞著我們呢?按說,我們這樣擔心,您是看得出來的呀。德·龍格維爾是貴族子弟嗎?」

  「我既不知道他是夏娃所生,也不知道他是亞當所養,」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大聲說,「我只是相信了這個瘋姑娘的直覺,用我特有的辦法,把她的聖普樂①引到她的面前。我僅僅知道這小夥子是個神槍手,是個好獵手,打一手好彈子,下一手好棋,耍一手好牌,武功騎術,不亞于當年的聖喬治騎士②。他對我們的葡萄園了如指掌,數學像計算表一樣準確,唱歌跳舞,樣樣精通。哼!見鬼!您還要怎麼樣呢?若說他不是地地道道的貴族,那就請給我找出個平民來,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找出個過著他這樣貴族生活的人來!他做什麼事情嗎?他難道去辦公室,在那些所謂司長局長的新貴面前折腰,有失身份嗎?他挺著胸膛走路,是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哦,還有,我從背心兜裡摸出了他的名片;天真的孩子,他給我的時候,還真以為我想要他的命呢!現在的年輕人呀,都不夠油滑……喏,給您。

  ①聖普樂:盧梭的長篇小說《新愛洛綺斯》中的男主人公。

  ②聖喬治騎士(1745—1799),法國軍官,以勇武著稱。

  「桑梯埃街5號,」德·封丹納先生一邊念,一邊回想,在他得到的情報中,有哪些與這個陌生青年有關。「見鬼,這是什麼意思啊?帕爾馬先生和衛勃呂斯特先生的合股公司,倒是設在那兒,主要經銷細紗布、棉布和印花布。哦!想起來啦!眾議員龍格維爾,在那家公司裡有股份。一點不錯,可是,據我所知,龍格維爾只有一個兒子,今年三十二歲,根本不像咱們這位呀。聽說,老龍格維爾給他兒子五萬里佛爾年金,好給兒子娶個大臣的女兒;他也同別人一樣,一心想當貴族院議員。這個馬克西米連,我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老龍格維爾有女兒嗎?這個克拉拉又是誰呢?況且,搞陰謀詭計的人,誰都可以自稱為龍格維爾。還有,帕爾馬與衛勃呂斯特公司,不是在墨西哥,就是在圭亞那搞投機生意,據說差點倒閉,不對嗎?這些情況,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您一個人自言自語,好像在戲臺上獨白,看來,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他果真是貴族,沒有財產不要緊,我在船艙裡的錢袋不少,可以填補,這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這點無需擔心,他只要是老龍格維爾的兒子,就什麼也不缺,不過,」封丹納的頭搖來擺去,接著說,「他父親也怪,沒有花錢捐個官爵。大革命前,他父親當檢查官;王朝復辟後,就在自己姓氏前加了貴族頭銜『德』字,還因此補回半數家產。」

  「妙哉!妙哉!老子吊死,兒子得福哇!」老海軍快活地高聲說。

  這個令人難忘的日子過後三四天,正值11月份,天氣乍寒,霜凍初見,巴黎街道一清如洗。早晨天清氣朗,德·封丹納小姐身穿新式皮大衣,同兩位嫂嫂出遊,好讓她的大衣成為別人效仿的時裝。從前,她的挖苦諷刺,這兩個嫂嫂領教得最多。三位貴婦一早上街,倒不是單純要試試一輛華麗的新馬車,炫耀給冬季時裝定調子的新裝,主要是聽了一位女友的介紹,要到和平街口的一家大布店去,看看一種短披肩。三人走進店鋪,德·封丹納男爵夫人扯了扯愛米莉的袖子,指給她看,只見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坐在櫃檯裡端,正以買賣人的和藹態度,把一枚金幣付給一個女工,好像在同那個女工商洽定貨。「漂亮的陌生青年」手裡拿著布樣,一眼就看出他那可敬的行業。愛米莉從頭涼到腳,渾身戰慄;不過,她幸虧有交際場上的經驗,把一腔怒火憋在心中,不讓人看出來,只回答她嫂嫂一句:「我早就知道!」這一聲極有韻味,稱得上絕唱,就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名伶也會妒羨。愛米莉說著,便走向櫃檯。龍格維爾抬起頭來,內心一陣慌亂,但還是鎮定地將布樣放進衣袋,向德·封丹納小姐施禮致敬,同時迎上前去,瞟了她一眼,那目光可以洞徹肺腑。

  「小姐,』龍格維爾回過身,對惶恐不安地跟在後邊的女工說,「我派人去結帳,這是本店的規矩。不過,先拿著這個,」他把一張一千法郎的票子交給青年女工,並湊到她耳邊說,「拿著,這件事咱們之間定下了……」說完,他又轉過身來,對愛米莉說:「小姐,萬望包涵,經營這種生意,身不由己,您不會見怪吧。」

  「噯!先生,我看,這與我毫不相干。」德·封丹納小姐答道,眼睛盯著龍格維爾,擺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譏誚的神態,仿佛頭一次見到他。

  「您這話當真嗎?」馬克西米連哽噎地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