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雙重家庭 | 上頁 下頁
十九


  在一八〇六到一八二一的十五年間,這個悲慘家庭的歷史就象教科書一樣枯燥乏味,因而也就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場景。德·格朗維爾夫人一如既往,在失去丈夫歡心之後,與她自稱幸福的日子相比,舉止言談並無差別。她守著九日齋,懇請上帝和諸聖徒點撥她:究竟她有什麼不是,惹得丈夫這般惱怒,並請示怎樣才能把那只迷途的羔羊引回正道。但她越祈禱得熱烈虔誠,格朗維爾就越不肯在家裡露面。自復辟時代以來,德·格朗維爾在司法界擔任了高級職務;最近五年,他一直住在寓所的中二樓,以免和德·格朗維爾夫人在一起。每天早晨,家裡總要出現這樣一幕場景,按照一般飛短流長的議論,也是不少家庭裡反復出現的情景,由於性格互不相容,由於某種精神上、肉體上的病症或某些怪癖,許多婚事都會演變成為本書所講的種種不幸:早晨八點鐘光景,一位儀錶好似修女的僕人,走到德·格朗維爾伯爵套房的門前按鈴。她被帶進書房的外間,對那裡的男僕重彈一遍昨天的老調,連語氣也和頭一天完全相同:

  「夫人向伯爵先生請安,並想知道她是否有幸與他共進早餐。」

  那男僕在稟告主人之後回話道:

  「先生向伯爵夫人致意,並請她原諒:由於有要事纏身,他此刻不能不到高等法院走一趟。」

  過了一會兒,那女僕又再次出現,並以夫人的名義問道:

  先生在出門之前能否賜見。

  「他已經走啦,」男僕照例答道;可實際上,主人的馬車往往還停在院裡。

  這種由使者轉達的對話已經變成例行公事。格朗維爾的男僕是主人的心腹;由於他不信教和傷風敗俗,已在這戶人家多次引起爭議。有時,他甚至只是裝樣子走進主人業已離去的書房,然後回來作例行的應答。不勝淒涼的伯爵夫人一直暗自期待著丈夫回心轉意;她走到石階上靜候他路過,準備向他撲過去表示愧悔。她這時年約三十五歲,但看上去卻象四十開外了。修行者往往喜歡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挑剔人、挖苦人,那也正是德·格朗維爾夫人性格的基調。有時,格朗維爾為了顧及體面,便和妻子稍談幾句,或留在家中進晚餐;這時她便自鳴得意:因為她居然能迫使他與自己共聚一堂,聆聽她那些酸溜溜的說教,同她那些討厭得令人無法容忍的宗教狂們周旋,接著她還儘量在僕役和大慈大悲的女友們面前挑剔他的種種不是。

  德·格朗維爾伯爵這時正走著紅運,人家提名他擔任某地王家法院的院長。但他自己卻呈請部裡同意他留任巴黎。只有掌璽大臣才知道他婉謝的理由;而伯爵夫人的懺悔神甫和密友卻對此作了種種古怪的猜測。格朗維爾出生在諾曼底的閥閱世家,又有十萬利勿爾的年金;任命他為某法院院長,那正好是升入貴族院的進身之階;然而他為什麼如此沒有志氣呢?他又為什麼將法學巨著的撰寫工作束之高閣了呢?為什麼近六年來,他又變得那麼神不守舍,對宅邸、家庭、工作,總之對他理應親近的一切事物,都變得那麼淡漠、那麼毫不在意呢?伯爵夫人的懺悔神甫為了謀取主教職位,既需要受他指導的人家撐腰,又必須對修道會獻殷勤;而他正是最熱心為某修道會捧場的人物之一。他對格朗維爾拒絕那份肥缺深感失望,便轉而用種種揣測之詞來誹謗他:伯爵先生之所以對調到外省如此抵觸,也許是因為他惟恐到了那裡,就不得不檢點言行並處處循規蹈矩吧?他既要在品德上為人師表,就得和伯爵夫人一起生活;而眼下對她的疏遠,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有了外遇吧?象德·格朗維爾夫人這樣貞潔的女人,難道能承認自己的丈夫行為不端嗎?……然而經過幾位密友的核查,這些流言不幸並非純屬虛構。這對德·格朗維爾夫人無異是晴天霹靂。安傑莉克對上流社會的習俗一無所知,又不懂得愛情為何物,更不能理解愛情會導致種種放蕩行為;她萬萬料想不到,除去失掉格朗維爾的歡心,婚姻生活還可能包含其他波折。她滿以為他決不會胡作非為,而在所有女人的眼裡這種胡作非為都不啻是滔天罪愆。當年伯爵不再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還以為他轉入這樣清淨淡泊的境界是完全合乎自然的。總之,她的心靈能夠奉獻給男子的全部感情,她統統給了他。而神甫的揣測,卻徹底摧毀了她迄今所抱的幻想。她儘管為自己的丈夫辯解,卻無法消除暗暗潛入心底的疑雲。這種種憂煩在她稚弱的頭腦裡引起了極大的痛苦,她終於因患慢性熱症而臥病在床;事情正好發生在一八二二年的封齋期間,她卻死也不肯中斷苦修,結果日漸衰弱,骨瘦如柴,人們都不禁為她的性命擔憂。格朗維爾冷漠的眼神使她傷心欲絕。檢察官對她的照料和關心,倒頗象一個侄兒在對年邁的伯父盡孝道。伯爵夫人誠然拋棄了那一整套譏諷加訓誨的方法,努力以好言好語相待;但那信女的刻薄勁兒仍不免時有流露,以致往往一言不合,就使一周的慘淡經營毀於一旦。臨近五月底的時候,暮春和暖的氣息、比封齋期要富於營養的飲食,使德·格朗維爾夫人的體力稍有恢復。一天早晨,她做完彌撒回家,便在小花園的石凳上略坐片刻:那裡溫煦宜人的陽光使她憶起蜜月初度的幸福。她大致回顧了一下自己的生活,捫心自問有哪些方面不曾盡到賢妻良母的本分。這時封塔農神甫突然出現了,其激動之情簡直難以形容。

  「神甫,您碰到了什麼不幸嗎?」她懷著孝敬長輩的關切問道。

  「啊,」這位諾曼底神甫答道,「我多麼希望上帝之手加諸你的種種不幸,能夠落在我身上啊!不過,我尊敬的朋友,請準備好接受命運的磨難吧!」

  「啊呀!主已假手我的夫君向我傾瀉了他的憤怒。難道還有比這更無情的懲罰嗎?」

  「我的女兒,我們同你虔敬的女友們曾一起推測你的遭遇;可如今卻要請你準備迎接更深重的不幸!」

  「那我真應當對上帝感恩不盡,」伯爵夫人答道,「感謝他借您的口舌向我布達旨意。他將一如既往,在宣洩天怒而降下災禍的同時,也會賜給我顯示其慈悲的珍寶,如同他從前驅逐夏甲①時,也曾讓她在沙漠裡發現一泓清泉。」

  ①據《舊約·創世記》第二十一章記載,夏甲系埃及女奴,亞伯拉罕之妻撒拉的使女。因撒拉不孕,令夏甲與亞伯拉罕同房,生一子。後撒拉自己也生一子,便要亞伯拉罕將夏甲逐出家門。夏甲與其子在曠野迷路,正當飲水用盡,瀕臨絕境時,神明讓她在沙漠裡發現一泓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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