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雙重家庭 | 上頁 下頁


  一位身穿嶄新禮服的小職員,一位胳臂上突然挽著一個女人的常客,往往有幸看到這位年輕女工微微翹起的鼻尖,她那玫瑰紅的櫻桃小口和那雖已疲憊不堪、但卻依然生機勃勃的灰眼睛。辛勞的不眠之夜,只在她的眼睛下方、顴骨之上鮮潤的皮膚上留下兩個微微泛白的眼泡。這可憐的孩子仿佛是為了愛情與歡樂而生的:為愛情,她那雙眼皮之上描著兩彎姣好的蛾眉,她的頭上生著又濃又密的淺栗色頭髮,她盡可將自己掩蔽在這一頭濃發之下,好象是為了避開情人的目光而躲進深閨繡閣;為了歡樂,她那天生善動的鼻翅兒,便在鮮嫩的面頰上造成一對小酒窩,令她在開顏一笑之間將萬般愁苦置於九霄雲外。歡樂是希望之花,歡樂賦予她力量,使她毫無畏懼地正視艱苦的人生之路。姑娘一向很注意仔細梳理自己的秀髮。按照巴黎女工的習慣,她的晨妝似乎就在於將頭髮梳理得平滑熨帖,將兩鬢卷成兩道波浪,把白皙的皮膚映襯得更加秀美。她那齊著頸脖的發根兒,形成一道清晰的深褐線條,又為她增添了一層嫵媚,令人倍感那青春的魅力。旁觀的路人見她專心工作,不為外界的雜遝之聲所動,准會說她是惺惺作態。誘人的希望果然更加挑起了一般少年的好奇心,使他們頻頻回首,徒然想看一看那羞怯的容貌。

  「卡羅琳娜,咱們又多了一位常客哩!以前那些人可都不及他呀!」

  母親低聲說這話的時間,是一八一五年八月的一個上午。

  這話倒引起了年輕女工的注意,於是她朝街上看了一眼,但那陌生人早已走遠了。

  「他朝哪兒飛啦?」姑娘問。

  「下午四點鐘,人家沒准還會打這兒過。我盯牢他,到時候我輕輕踢你的腳。他一定還會路過這裡的,因為他經過咱們這條小街已有三天。不過時間沒個準兒:頭一天是六點,前天是四點,昨天卻是三點。記得從前也偶爾見過這人。他大約是市政廳的一位職員,眼下搬到沼澤區去了。」

  「喏,」老媽媽朝街上看了一眼,接著又說,「咱們那位穿栗色禮服的先生,今天戴上假髮啦!這下他可大變樣了!」

  這位穿栗色禮服的先生,大概是每天川流不息的隊伍的「隊尾」,因為老媽媽說著又戴上了眼鏡,拿起手裡的活計,同時歎了一口氣,向女兒投去一道奇特的目光。恐怕連拉瓦特①本人也很難對之進行透徹的分析:這目光中既有讚歎、又有感激;既含著改善光景的某種期望,又混雜著生了這麼個標緻女兒的自豪感。下午四點鐘光景,老婦輕輕碰了一下卡羅琳娜的腳:姑娘猛一抬頭,恰好看見這位新來的男角兒;今後他的定期出場,將為這齣戲增色不少。這男子年近四十,身材高大頎長,面色蒼白,著一身黑禮服,舉止儀錶頗為莊重。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學家、哲學家、詩人,「面相學」的首創者。

  當他那淺褐色眸子的銳利目光與老媽媽暗淡的眼神相遇時,她不覺渾身一震:她感到他好象有一種洞察人心的稟賦或習慣;還預感到他待人接物一定同這小街上的空氣一樣冰冷。但在他那張威嚴的面孔上,臉色卻灰裡泛青,是因為操勞過度,還是體虛氣衰?這問題在老媽媽心中可以找出二十種不同的答案。但在第二天,還是卡羅琳娜首先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他的前額易蹙多皺,定是胸有積鬱;他的面頰略顯乾癟,那是苦難留下的印記,仿佛是令受難者彼此能夠識別,藉以相互慰勉,並且齊心協力地應付厄運。這時天氣酷熱,加上這位先生神不守舍,竟忘了戴帽子就匆匆走上這條不衛生的小街。

  卡羅琳娜於是得以看見他長著一頭毛刷般的短髮,使他的表情顯得更加嚴峻。起初,姑娘眼神裡閃動著一種天真無邪的好奇心;隨著這位路人漸漸遠去,活象送殯行列中的最後一名親屬,姑娘的眼神不覺染上一層充滿同情的溫柔色彩。卡羅琳娜一見這男子,就得到一種強烈的印象;雖然談不上富於魅力,但同其他過客引起的感受相比,情形卻大不相同。她頭一遭兒對自己和母親之外的陌路人產生了一種同情心。老媽媽絮絮叨叨地把種種異想天開的猜測當作談資,女兒嫌煩而沒答理她,不聲不響地只顧在繃開的珠羅紗上飛針走線。她很惋惜自己未能好好端詳那位陌生人,只得等第二天再明確對他的看法。小街上一位經常出現的過客引起她的聯翩浮想,這還是頭一遭兒。平素,做媽媽的嫁女心切,把每個過路行人都假定為女兒的夫君,生出種種猜想。姑娘只好抿著嘴兒苦笑罷了。這一類冒失的想法不曾引起女兒的邪念,不能不歸因於她那頑強執著的勞動,不幸這無法減免的工作正在消耗她那寶貴的青春活力,總有一天會損及她那清澈的目光,或者從她白皙的雙頰上,奪去那眼下還是嬌豔動人的姿色。大約有整整兩個月的光景,這位黑衣先生(這變成了他的雅號)的行止毫無規律:他不一定總是途經回旋欄街,老媽媽同他常常是上午不曾謀面,下午卻有幸相遇;他不象其他公務員那樣嚴格按時往返,那夥人簡直變成了克羅夏爾太太的時鐘。頭一次相遇時,他的目光曾使老媽媽吃了一驚;此後,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沒有留意過由這兩位女窖神構成的那幅別具風情的圖畫。那時的回旋欄街,除一家廢鐵鋪有兩扇朝街的大門和一個黑黑越黑越的店堂外,便只有一些帶鐵柵欄的窗子,由此透入的光線又通過若干氣窗給鄰舍的樓梯照明。所以那位路人的冷漠態度,就難以歸之於有什麼危險的情敵了。

  於是,克羅夏爾太太便更加納悶:這位黑衣先生為什麼總是那麼憂心忡忡呢?他不是低頭瞧地,便是昂首遠眺,似乎要透過回旋欄街的迷霧去預卜未來。九月末的某個早晨,在那間黑屋子昏暗背景的映襯下,卡羅琳娜·克羅夏爾活潑的倩影顯得格外楚楚動人。遲開的花朵,同已略顯凋敝的枝藤在窗櫺上交錯環抱,把她的容顏映照得尤其光豔奪目。而且,在這幀日常小景圖上,本來就是明暗互襯、紅白相交,恰與溫柔的姑娘正在刺繡的細紗織物輝映成趣,還同兩把安樂椅褐、紅相間的色調形成了活潑的對照。於是那陌路人便仔細欣賞了一番這動人畫面的美好效果。卻說老媽媽早已對黑衣先生的淡漠態度感到難以忍受。這天便故意把線軸兒弄得軋軋直響。那位愁容滿面、心事重重的過路人聽到這古怪聲音,不由得抬頭看了看。他同卡羅琳娜只不過交換了一個眼風,而且是轉瞬即逝的一個眼風,卻已使他倆的心靈有了輕微的接觸,兩人都預感到:他們是會相互思慕的。下午四點,當陌生人再路過時,卡羅琳娜從嗒嗒有聲的石板路面上辨出了他的足音。當他倆相互凝望的時候——這在雙方都已是一種「蓄謀」了,——那位過客面含微笑,眼光裡洋溢著善意;卡羅琳娜羞赧得面紅耳赤。老媽媽則心滿意足地在一旁觀察著他們倆。從這個難忘的上午之後,黑衣先生便每日經過回旋欄街兩次,絕少例外,而那例外也總會被母女兩人察覺。他下班的時間不固定,母女倆由此斷定他不同于一般低級職員,他既不易從公務中脫身,也無須嚴守作息時間。在冬季前的三個月裡,卡羅琳娜同這位路人每天見面兩次,每次的時間也就是從她家門以及三扇窗戶前走過的瞬間。這類匆匆的會晤起初是心照不宣,漸漸便帶上了幾分情誼。他們兩人,經過反復端詳之後,從開始的略有所知,發展到相知甚深。不久之後,竟變成了那人對卡羅琳娜的一種必不可少的造訪。假如當這位黑衣先生走過時,竟忘了以他那富於表情的嘴唇或褐色眼珠的友好目光,向她泛起一種欲露還斂的微笑,那麼她就會整天若有所失。她好似這樣一類老人:他們把天天讀報當成一大樂趣,即使在某個隆重節慶的次日,或是由於忘記了這一天無報,或是由於心情煩躁不安,他們照舊會失魂落魄地向別人討取報紙。他們正是借此來填補生活的空虛。不過,對於那位陌路人猶如對於卡羅琳娜,這類短暫的晤面已變成好友間的喁喁私語。姑娘的憂患哀愁都逃不過那位沉默的男友聰敏犀利的目光;而男友有了牽腸掛肚的心事也決計瞞不過卡羅琳娜的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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