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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正當快腿酒鬼的寡婦和腳上沾滿血跡的孤兒帶著復仇和好奇的陰沉表情,眼望濃煙滾滾直上雲天的時候,德·韋納伊小姐也直盯著這邊的石崖,她望穿了雙眼,想發現侯爵告訴她的信號,然而什麼也看不見。霧不知不覺變得更濃,將整個地區籠罩在灰濛濛的紗帳中,連緊靠城邊的景物都隱沒了。她懷著又甜蜜又不安的心情一會兒望望山崖,一會兒望望古堡,一會兒又望望城裡的房子。在大霧裡,山崖、古堡、房屋似乎都變成了一團團的霧,只是略黑些罷了。在她的窗子附近,幾棵樹從淡藍色的背景中顯露出來,好似風平浪靜之際大海裡隱約可見的珊瑚礁。陽光給天空塗上了一層灰白色,好象失去光澤的銀器。樹枝染上了似紅非紅的顏色,幾片殘葉在枝頭抖動。由於瑪麗的心頭充滿了甜美的感情,所以儘管這景象與她提前開始品嘗的幸福很不協調,她卻沒有看出什麼不祥之兆。兩天來,她的思想起了奇怪的變化。她浮躁的性格,強烈而混亂的感情漸漸受到了真正的愛情賦予人的平和心境的影響。她歷經艱辛去追求的愛情如今確鑿無疑地得到了,這使她萌發了重返上流社會的願望,這個社會能給她幸福,而她當年卻不得不痛苦萬狀地與之告別。短暫的愛在她看來是無能的表現。如今她發現自己突然從水深火熱的社會底層青雲直上,回到她父親曾讓她短暫停留的閥閱門第。她的虛榮心長期以來在感情忽而幸福,忽而又遭到傷害這樣殘酷的循環往復中受到壓抑,現在蘇醒過來,讓她看到一旦有了高貴的社會地位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在某種意義上說,她生來就是貴婦人,嫁給蒙托朗這對她來說不過是在屬￿她的天地中活動和生活罷了。她在動盪的生活中幾經磨難,因而對於造就家庭的感情是偉大的感情這一點,她的體會比其他任何女人都要深。而且,結婚、生育、撫養子女對於她與其說是一種責任,倒不如說是一種休息。透過這場最後的風暴已經依稀可見的高尚平靜的生活使她感到歡喜,如同一個厭倦貞潔的女人會對不規矩的愛情投去羡慕的目光一樣,對她而言,貞潔已經成了新的誘惑。

  她沒有看見聖絮爾皮斯山崖上的火光,便從窗口走回來:

  「也許我對他太多情了?但是他有多麼愛我,我心中是有數的啊!……弗朗西娜,這不是夢!今天晚上我就要做德·蒙托朗侯爵夫人了。我做過些什麼,竟有幸獲得這樣圓滿的幸福?對!我愛他,愛情足以報答愛情。不過,上帝肯定是想獎賞我,因為我貧賤到這樣的地步還保留了一顆高尚的心,上帝希望我忘掉過去的痛苦。你知道,我的孩子,我受過多少罪啊!」

  「今天晚上!德·蒙托朗侯爵夫人!您!瑪麗!只要沒有成為真事,我就覺得是在做夢。是誰告訴他您的全部價值的?」

  「好孩子,他不但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還有一顆高尚的心。你要能象我一樣親眼目睹他臨危不懼的樣子就好了!啊!他一定知道應該怎樣愛,因為他是那樣勇敢!」

  「既然您那麼愛他,那你為什麼又同意他到富熱爾來?」

  「我們被突然包圍的時候哪有時間說話?再說,這不也是對愛情的一種考驗嗎?考驗永遠沒個夠!我們一邊等,你一邊給我梳頭。」

  但是,她一面在精心打扮,一面卻仍舊在胡思亂想,因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象觸電一樣,猛地把梳得好好的頭髮弄亂。在做頭髮卷的時候,或是在把辮子梳得更光溜的時候,她都在琢磨侯爵會不會欺騙她。她心裡對侯爵終究還有一點懷疑,然而她又想,要說其中有詐,那未免太難想像,因為他是到富熱爾市里來找她,她可以立即報復,對他來說那是太冒險了。她對著鏡子挖空心思研究一顧盼,一蹙眉,一個微笑,一個嗔怒、愛慕抑或矜持的表情的效力,她要用女人的心計在最後的時刻試探年輕首領的心。

  「你說得對!」她說,「弗朗西娜,我和你一樣擔心婚禮能不能舉行。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愁雲苦霧中生活,它要麼孕育著我的死亡,要麼孕育著我們的幸福。這霧真可惡。」她一面說,一面又朝聖絮爾皮斯山峰望去,山峰依然在煙霧之中。

  她自己動手整理起裝飾窗戶的綢窗簾和細布窗簾,故意遮住一些光線,使房間裡若明若暗,好刺激人的感情。

  「弗朗西娜,」她說,「把堆在壁爐上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全拿走,只留下座鐘和那兩個薩克森花瓶,待會兒我自己把科朗坦采來的那些冬天開的花插進去……椅子全搬出去,我喜歡屋裡只有長沙發和一把扶手椅。這些幹完之後,我的孩子,你就把掛毯刷一刷,叫掛毯的顏色顯得更鮮亮,把蠟燭插在壁爐台和蠟燭臺上……」

  瑪麗聚精會神地、久久地注視著懸掛在牆上的舊壁毯。她有一種天生的鑒賞力,因而能夠從立經壁毯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中間選中這樣一種色調,這種色調把這種古老的裝飾品和閨房裡的家具和擺設協調起來,不但色彩和諧,而且相互對比,別有一番情趣。她在裝飾房間的那些式樣別致的花瓶裡插的花也是按照相同的觀點設計的。長沙發挪到了壁爐旁。

  壁爐對面的牆下放了一張床,床兩側各有一張銷金小桌,她往桌上各放了一個薩克森花瓶,瓶裡插滿枝條和鮮花,散發出淡淡的幽香。當她撫弄綠錦緞床幔波浪般起伏的皺褶的時候,當她端詳花床罩曲折的花紋的時候,她不止一次顫慄起來。這些事情總是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傳的、隱秘的幸福,撩得心裡生出甜蜜蜜的騷動,所以一個女人忙起這些令人銷魂的事情來,便會把所有的懷疑拋到腦後。此時德·韋納伊小姐就正是這樣。心上人現在不在這裡,這些典雅的佈置他看不見,也無從誇獎,但是等他來了以後,他一定會報以贊許的微笑,因為這些佈置的精妙總是能被人領悟的,而她為心上人如此操辦忙碌,其中是不是含著一種宗教感情?逢到這種時候,無妨說女人總是提前投入愛情的懷抱的,她們無一不象德·韋納伊小姐現在這樣對自己說:「今天晚上我會幸福極了!」即便是最貞潔的女人這時候也會在綢緞或者細紗極微小的皺褶中寄託這種甘美的期待,然後,不知不覺地,她在周圍建立的和諧氣氛便會使一切都洋溢著愛情的溫馨。在這個溫柔甜蜜的環境中,所有的東西都有了生命,都成了見證,而她已經在和這些東西分享將來的全部歡樂了。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思想都大膽地把未來當作現實。不久,她不再期待,不再希望,她抱怨寂靜,哪怕再細小的聲音也好象向她預示著什麼。最後,懷疑又將它的利爪攫住她的心,她渾身發熱,坐立不安,她感到思想完全演化成一種物質力量在壓迫自己;她忽而感到歡欣鼓舞,忽而又感到苦不堪言,倘不是懷著歡樂的期望,她連一秒鐘也難以支撐下去。德·韋納伊小姐把窗簾掀起七七四十九次,希望看見山崖上升起一股濃煙,但是大霧似乎漸漸地又染上了一層灰色,她的想像力終於告訴她這是一種兇險的預兆。她終於不耐煩了,放下窗簾,決心不再掀開它。她悻悻地看著這間蘊含著自己的靈魂和聲音的房間,心想這一切也許都是徒勞,這樣一想,各種念頭便都湧上心來。

  「我的孩子,」她一面說,一面把弗朗西娜拉到隔壁的梳妝間裡,梳妝間有一扇小圓窗,朝向城防工事和林蔭大道的山岩相交的那個幽暗的角落。「把這兒收拾一下,要整理得井井有條!至於客廳嘛,隨你的便,要亂就讓它亂著吧。」她補充道,一面笑了笑。女人只對最親近的人才這麼微笑,其中迷人的魅力男人永遠也體會不到。

  「哎呀!您真美呀!」布列塔尼姑娘叫道。

  「嘿!我們都夠傻的,我們的情人不永遠是我們最漂亮的首飾嗎?」

  弗朗西娜讓瑪麗懶洋洋地睡在躺椅上,自己慢慢走出房間,她心裡明白,不管蒙托朗愛不愛她的主人,她的主人都不會出賣他。

  「老太婆,你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于洛對巴爾貝特說。

  巴爾貝特一進城就把他認出來。

  「您沒長眼睛?喏,瞧瞧聖絮爾皮斯石崖,瞧那邊,好兄弟,朝聖萊奧納爾那邊。」

  科朗坦的眼睛順著巴爾貝特手指的方嚮往山崖望去,此時大霧已經開始消散,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條白色的煙柱,和快腿酒鬼的老婆講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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