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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所有的人立刻面露喜色,活躍起來。舒昂黨人們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在侯爵身旁站成一圈,眼睛全都盯住了國王的簽名。年輕的首領此時正站在壁爐前,他揚手把詔書扔進火裡,轉眼間那詔書便化作了灰燼。

  年輕人大聲說道:「我只指揮一種人,他們把國王看作國王,而不是有利可圖的獵物。先生們,凡有要離開我的,悉聽尊便……」

  杜·加夫人、居丹神甫、布裡戈少校、杜·維薩爾騎士、杜·愷尼克男爵、德·博旺伯爵情緒激昂,齊聲高呼:「國王萬歲!」其他的首領們起先還猶豫著,沒有立即響應,但是他們很快就被侯爵高尚的舉動感染了,紛紛請侯爵忘掉剛才的事,向他保證,雖然詔書沒了,他也永遠是他們的統帥。

  德·博旺伯爵叫道:「跳舞去吧,以後的事隨它去!說到底,」他又笑嘻嘻地說,「朋友們,與其求聖人倒不如直接求上帝。我們先打仗,以後再走著瞧吧。」

  「啊!說得不假,這話。」布裡戈低聲對忠實的杜·愷尼克說,「恕我說話難聽,我還從來沒見過大清早就要領全天工資的。」

  在場的人都分散到客廳去,早已有人聚集在那裡。侯爵竭力想擺脫使他的面容顯得十分難看的陰沉神情,但是白費力氣;他不但勇於獻身,而且還抱著青年人的美麗幻想,首領們很容易地發覺了剛才的事情給這樣一個人留下的惡劣印象,都不免暗自慚愧。

  一種如癡如醉的歡樂氣氛在客廳裡彌漫開。參加聚會的都是最狂熱的保王黨,他們偏居在一個桀驁不馴的外省,根本無法正確判斷大革命中的事件,總是拿最縹緲的希望當作現實。蒙托朗頭幾次大膽的軍事行動,他的姓氏,他的財產,他的能力,鼓起了大家的勇氣,同時也產生了一種政治上的狂熱,這種狂熱危害最大,因為它只有在幾乎永遠是白白流淌的血泊中才能冷卻。對全體在場的人來說,大革命充其量不過是發生在法蘭西王國的一場轉瞬即逝的動亂,在他們眼裡,王國依然故態。鄉村一直在波旁王室手裡,王黨在鄉村的統治十分嚴密,故而四年前奧什得到的與其說是和平,倒不如說是一次休戰。貴族們看革命黨都是隔看門縫瞧的:對他們來說,波拿巴也不過是較其前任幸運些的馬爾索①罷了。因此,婦女們已經興致勃勃地準備跳舞了。有幾個首領同藍軍交過手,只有他們才明白目前危機的嚴重性,然而他們也知道,倘若向這班落伍的同鄉談論第一執政,說他如何了得,那無異於對牛彈琴。因此他們聚在一處閒聊,一面悠然地望著那群婦女,婦女們則互相評頭論足以示報復。杜·加夫人儼然以舞會的主人自居,跑到女賓面前挨個地講幾句老一套的恭維話來散散心,以免她們不耐煩。已經聽到樂器定音吱吱啞啞的聲音了,這時杜·加夫人發覺侯爵臉上依然掛著憂鬱的表情,便突然走到他跟前。

  ①馬爾索(1769—1796),原名弗朗索瓦·德格拉維埃,共和軍著名將領。

  「我希望您這樣無精打采總不至於是因為您同這班鄉下佬之間發生的這場平常的爭吵吧。」她對他說。

  她沒有得到回答。侯爵正陷在沉思中,他恍惚又聽到瑪麗在這些首領聚集在拉維弗蒂埃時用先知的口吻對他說的幾句話。瑪麗列舉了幾條理由,勸他放棄這場鬥爭,不要為國王而與人民為敵。但是這個年輕人心氣太高,稟性太傲,自信心也可能太強,既然已經開了頭,他是不願半途而廢的,此刻他下定決心,縱然有千難萬險,也要抖擻精神幹下去。他高傲地昂起頭來,這時他才聽懂杜·加夫人在和他說什麼。

  「您一定又回到富熱爾了。」她說,顯出幾分辛酸,說明她原想替侯爵寬寬心,結果全是白操心。「唉!先生,只要能把她送到您手裡,看見您高高興興同她在一起,我寧可肝腦塗地。」

  「那您朝她開槍時為什麼瞄得那麼准?」

  「因為她如果不能留在您的懷抱中,我就要叫她死。不錯,先生,當我認為德·蒙托朗侯爵是個英雄的那天,我可以愛他,而如今我對他只抱著一種模糊的友情,我看到歌劇院一個女演員朝三暮四的心已經叫他背離了光榮的職責。」

  「說到愛情,」侯爵用挖苦的語調說,「您對我的判斷太糟糕!如果我愛那個姑娘,夫人,我就不會那麼惦念她……而且,要不是您,我可能早已經不去想她了。」

  「她來了!」杜·加夫人突然說。

  侯爵忽地轉過頭去,這使可憐的女人如萬箭攢心;可是當他回過臉來,因為她耍了女人慣用的伎倆而沖他微微一樂時,借著耀眼的燭光,她把自己熱戀著的這個男人臉上最細微的變化都看在眼裡,覺得他還有回心轉意的可能。

  「你們在笑什麼?」德·博旺伯爵問。

  「笑一個肥皂泡破滅了!」杜·加夫人樂呵呵地回答,「如果我們相信侯爵,那麼他的心今天為那個自稱德·韋納伊小姐的娼婦猛跳了一陣,他自己也感到驚奇。明白了嗎?」

  「娼婦?……」伯爵用責備的口氣說,「夫人,解鈴還須系鈴人,我以我的榮譽起誓,她確實是德·韋納伊公爵的女兒。」

  「伯爵先生,」侯爵的聲音變得很厲害,「您的兩句話應該信哪一句?拉維弗蒂埃那一句還是聖詹姆斯這一句?」

  一個聲音高喊德·韋納伊小姐到。伯爵向大門跑去,他顯出至深的敬意挽住美麗的不速之客,穿過好奇的人群,把她帶到侯爵和杜·加夫人面前。「請只相信今天這句話。」他回答。年輕的首領目瞪口呆。

  杜·加夫人見到這個晦氣星,臉色變得蒼白。姑娘站了一會兒,用傲慢的目光瞅了瞅人群,尋找拉維弗蒂埃的那批客人。她等候她的對手向她勉強行了禮,然後對侯爵看都不看就隨伯爵走到貴賓席。伯爵安排她緊挨杜·加夫人就座。她倨傲地向夫人微微頷首致意,夫人憑著女人本能的功夫並不慍怒,而且立刻堆起滿臉笑容,顯得和藹可親。德·韋納伊小姐與眾不同的裝束和美麗的容貌在人群中激起一陣竊竊私語。侯爵和杜·加夫人將目光轉向拉維弗蒂埃的客人,只見他們一副肅然起敬的樣子,而且看不出有裝扮之態,人人都似乎在動腦筋,想重新獲得被他們錯看了的這位巴黎姑娘的青睞。兩個敵人於是乎又狹路相逢了。

  杜·加夫人說:「小姐,這簡直象變戲法似的!這世上只有您能夠這樣叫人大吃一驚。怎麼,就您一個人?」

  「就我一個,」德·韋納伊小姐答道。「所以今天晚上,您要殺也只能殺我一個人了。」

  「您何必如此耿耿於懷。」杜·加夫人說,「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與您重逢心裡真歡喜。真的,想到我曾經錯待了您我心裡就難過,我一直在找機會彌補我的過失。」

  「說到您的過失,夫人,您對我的所作所為我倒可以不介意,可是被您屠殺的藍軍卻印在我心裡。再說,您給我傳遞消息的方式未免太生硬了,我也蠻應該出出怨氣。算了吧,看在您給我幫忙的面子上,一切我都原諒了。」

  杜·加夫人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標緻的情敵按住了,那女人還以一種惱人的優雅風度向她微笑,這叫她十分尷尬。侯爵一直動也不動,這會兒他使勁攥住了伯爵的胳膊。

  「您可恥地哄騙了我,」他對伯爵說,「害得我名譽掃地。您休想把我當作喜劇中的皆隆特①,我得要您的性命,或者您要我的性命。」

  ①皆隆特,固執、吝嗇而又輕信的典型,意大利喜劇和莫裡哀的作品中都有這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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