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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還有什麼?我懂您的意思。去吧,伯爵跑不掉的。這只胖蛾子早晚會死在您行刑隊的槍下。」

  指揮官微微聳了聳肩,一個男人對一個漂亮女人的願望,縱使老大不願意,也只好俯首應允。半個鐘頭之後他回來了,身後跟著德·博旺伯爵。

  德·韋納伊小姐假裝對兩個客人進來毫無準備的樣子,叫伯爵看見她這樣隨隨便便地躺著,她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她從伯爵的眼睛裡看出自己的頭一手已經奏效,便從沙發上站起來,很有禮貌,很有風度地招待他們。她的談吐舉止、音容笑貌沒有一絲一毫的做作,也沒有一星半點的勉強,根本看不出這是有預謀、有目的的行動。整個場面滴水不漏,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地方叫你覺得她是在模仿並未在其中生活過的那個社會的做派。保王黨人和共和黨人都落了座,她神色嚴峻地望著伯爵。伯爵對女人很熟悉,他知道冒犯了這樣一個女人結果只有死路一條。儘管他這樣想,可是他既不顯得高興,也不顯得悲傷,他的神情說明他並不希望就這樣快地一了百了。然而他立刻又覺得在一個漂亮女人面前表現得貪生怕死未免有些可笑。總之,瑪麗嚴峻的神色叫他產生了許多想法。

  他尋思:「對她來說,侯爵的帽子既然已經丟了,得到一頂伯爵的帽子何嘗不是一件樂事?蒙托朗骨瘦如柴,而我……」他帶看躊躇的神情瞧了瞧自己。「這且不說,我最少可以保住我的人頭吧。」

  這種外交辭令式的思想毫無用處。伯爵對德·韋納伊小姐垂涎三尺的模樣原是打算做做戲,但卻真地生出一腔子強烈的欲火來,這對這個危險的女人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的。

  她說:「伯爵先生,您是我的俘虜,我就有權力處置您。沒有我的同意,您的死刑不會執行。我這個人好奇心很大,所以還不想讓您這會兒就被他們斃了。」

  他笑嘻嘻地回答:「假如我頑固到底,不開口呢?」

  「同一個規矩女人,也許行,但是同一個蕩婦!得了吧,伯爵先生,不可能。」這幾句話裡充滿了辛辣的諷刺,瑪麗的口舌又那麼鋒利,尖聲尖氣地說出來,語氣像是蘇利談起博福爾公爵夫人①。伯爵大為驚訝,只能直瞪瞪地望著這位殘酷的對手。她又帶著嘲弄的神氣說:「這樣吧,我就來當一當好姑娘,免得您看錯人。先把您的馬槍給你。」她把武器遞給他,略微帶有揶揄之意。

  ①蘇利(1560—1641),法王亨利四世的大臣、顧問。他在《回憶錄》中曾用這樣的話談論亨利四世剛迷上的德·韋納伊侯爵夫人,而不是博福爾公爵夫人。

  「我以貴族的名譽起誓,小姐,您的舉動……」

  她打斷了他的話:「嚇!貴族的名譽我已經領教夠了。就是憑著這樣一句話我走進拉維弗蒂埃的。你們的頭頭賭咒發誓說我和我的人在那裡可以平安無事。」

  「無恥之極!」於洛緊蹙雙眉嚷道。

  「那過錯就在伯爵先生身上。」她向於洛指著貴族說:「勒·加爾無疑是打算恪守諾言的,但是這位先生不知說了我什麼壞話,坐實了夏雷特的母馬胡亂編派我的穢言穢語……」

  「小姐,」伯爵十分慌張,「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說我講的是實話……」

  「講了什麼?」

  「講您曾經當過……」

  「直說吧,當過某人的情婦。」

  「當過德·勒農庫侯爵的情婦,他現在是公爵,是我的朋友。」伯爵說。

  「現在我可以放您到刑場上去了。」她說。聽了伯爵故意這樣非難她,她並不顯得激動,那平淡的神色是真的也罷,假的也罷,都叫伯爵目瞪口呆。她又笑著說:「好吧,永遠也不必去想那些可怕的槍子兒了,因為您對我的侮辱並沒有超過您那位朋友,就是您說我是他的……呸!拉倒吧!您聽著,伯爵先生,您難道沒去拜訪過我父親德·韋納伊公爵?既然如此……」

  德·韋納伊小姐一定覺得她要說的這句心腹話太重要,不便讓於洛聽見,便擺擺手把伯爵喚到跟前,貼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德·博旺先生低低地發出一聲驚叫,木呆呆地瞧著瑪麗,瑪麗自己向壁爐上一靠,神態天真無邪象個孩子,一下子就把她剛才喚起的記憶補充完整了。伯爵跪下了一條腿。他叫道:「小姐,鄙人罪該萬死,萬望小姐開恩恕罪。」

  「我沒有什麼可寬恕的。」她說,「您當初不該在拉維弗蒂埃信口雌黃,如今卻也無需後悔歎息。這些神秘的事不是您所能理解的。」她又莊重地說道:「您只需要知道一點,德·韋納伊公爵的女兒心高氣傲,她不會不好好關照您的。」

  「甚至在我得罪了您之後。」伯爵說,頗有些內疚。

  「不是有些人卓然超群,誣陷之詞根本奈何不得他們嗎?伯爵先生,我就屬￿這些人之列。」

  姑娘一邊說,一邊顯出高貴矜持的神氣,這叫俘虜心悅誠服,也叫于洛越發弄不清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了。指揮官手捋鬍鬚往上撚了撚,不安地望著德·韋納伊小姐,她會意地向他做了一個暗示,意思是說自己並沒有離開原定的計劃。

  停了一會兒,她又說:「現在我們隨便聊聊吧。弗朗西娜,好孩子,給我們點上燈。」

  她巧妙地把話題引到時隔不久如今卻已經變成舊制度的那個時代上。她侃侃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描繪當時的情景,把伯爵帶回到了那個年代;她十分討好地看風使舵,叫伯爵得以應對如流,這樣就給伯爵提供了充分的機會賣弄小聰明,到後來竟弄得伯爵發覺自己從未象現在這般可愛,這個念頭使他煥發出青春,他決心要同迷人的姑娘分享他良好的自我感覺。這個狡猾的姑娘饒有興味地在伯爵身上嘗試她的風流手段,對她來說這本來就易如反掌,因此她越發賣弄精神。她忽而叫伯爵覺得事情大有進展,忽而又似乎詫異於自己竟然心旌搖盪,便顯出冷冰冰的神態,弄得伯爵魂不守舍,突然而起的欲火不知不覺更加熾烈了。她儼然就是一個漁夫,不時把魚竿提起來,看看魚兒上鉤沒有。她以天真的神情接受了幾句巧妙的恭維話,可憐的伯爵便被誘進了圈套。什麼流亡,什麼共和國,什麼布列塔尼,什麼舒昂黨,統統被拋到九霄雲外。於洛端端正正地坐著,紋絲不動,緘默無語,好似一尊地界神①。他沒有受過什麼教育,這一類談話使他如墮五里霧中,他琢磨這兩個人一定都是極機靈的;但是他還是絞盡腦汁地想聽懂他們的談話,以便知道他們是不是用隱晦的語言相互串通起來反對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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