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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如果您需要錢,」他朝她嚷,「我可以按五分利借給你!真的,只要五厘利。我說的是五厘嗎?」德·韋納伊小姐已經走遠了,「看起來這是個好心的姑娘;話雖這麼說,我還是要把壁爐的機關改一改。」說罷,他拿起一隻十二磅的大麵包,一條火腿,回到暗室裡去了。

  當德·韋納伊小姐走到曠野中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得到了新生,她的臉似乎被一股滾燙的熱氣炙烤了好幾個鐘頭,這會兒觸到清晨涼蔭蔭的空氣,才又恢復了知覺。她努力尋找守財奴指給她的那條小道,但是月亮下山之後,黑沉沉伸手不見五指,她只好信步朝前亂走。但是,害怕跌進深淵的恐懼立刻揪住了她的心,而且救了她的命,因為她預感到再往前邁一步,腳下便沒有實地,因而冷不丁地站住了。一陣更加清涼的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她聽到流水的嗚咽,這些現象以及她的直覺告訴她,她自己正站在聖絮爾皮斯石崖的邊緣上。她伸出雙臂摟定一株樹,等著天色放明,心裡面忐忑不安,因為她聽到了武器聲、馬蹄聲和人聲。她暗自感謝這沉沉的黑暗,倘若真象守財奴講的那樣,舒昂黨已經包圍了富熱爾城,那麼這黑暗倒使她不致于落入舒昂黨人手中。

  幾道淡紫色的光線有如深夜點燃的象徵自由的烽火,掠過了群山的峰巒,山坡仍然呈現灰暗的藍色,與山谷上空飄浮的凝著露珠的雲霧形成鮮明的對照。稍頃,一個紅寶石般的圓盤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光芒漸漸浸潤了整個天際。高低錯落的山川,聖萊奧納爾教堂的鐘樓,崢嶸的山岩,還有淹沒在黑暗中的牧場,不知不覺都顯露出來,連山頂上的樹也在旭日的光輝中顯出清晰的輪廓。太陽優雅地抖了一下身子,從紅色、褐色和藍色的飄帶中解脫出來,把它耀眼的光輝均勻地、平等地灑向一座座山峰,充溢一道道河谷。黑暗消散了,陽光普照大地。一陣料峭的微風在半空中回旋,百鳥鳴囀,萬物復蘇。但是,年輕的姑娘剛剛垂下眼睛俯瞰這幅壯觀的奇景,在這些氣候涼爽的地區常見的現象便發生了。

  煙霧聚成片片白絮,彌漫開來,充滿了河谷,升騰到最高的山巔,用白雪般晶瑩的大氅遮掩了這個富饒的盆地。片刻之後,德·韋納伊小姐覺得似乎重新見到了阿爾卑斯山中那些連綿起伏的冰川雪山。接著,雲一樣的煙霧好象大海似地卷起波濤,掀起無法穿行的巨浪,一排排浪頭柔和地搖晃,起伏跌宕,忽又猛烈地旋轉奔騰,把陽光凝聚成鮮豔的紅霞,同時有的地方呈現一片透明的白色,宛若一面面水銀湖。忽然,北風大作,吹過這幻景般的畫面,雲霧散去了,只在草地上留下了粒粒淡黃色的①露珠。這時德·韋納伊小姐才看見富熱爾的山崖上黑壓壓一大片,七八百名武裝的舒昂黨活象麕集在蟻窩上的一群螞蟻,在聖絮爾皮斯郊區蠢動起來了。三千多人好象從天而降,突然佔領了古堡附近,發起了猛烈的攻擊。這座沉睡的城市,雖說有綠蔭覆蓋的險要地勢和工事,有灰色的古老炮樓,倘若沒有於洛晝夜警惕,恐怕已經陷落了。城市的工事包圍著一塊窪地,一個炮隊就隱蔽在窪地中央的高地上,舒昂黨剛一開火,炮隊便發炮回擊,舒昂党人正在古堡下的道路上,炮火從斜刺裡轟擊過來。霰彈如風掃殘雲,廓清了道路。隨後,從聖絮爾皮斯門沖出一連隊士兵,他們趁舒昂黨人驚魂未定,在路上排下陣勢,射出致命的子彈。舒昂党人無心戀戰,他們已經望見古堡上軍士如雲,仿佛是佈景師獨運匠心,在上面畫了一道道藍線。他們還發現在古堡的火力掩護下,共和軍狙擊手的火力越發勢不可當。但是另有一夥舒昂党佔據了南松小河谷,從山岩上的通道爬上來,接近了林蔭大道,然後蜂擁而上,羊皮襖鋪滿了大道,看上去就象年深日久變成灰褐色的稻草房頂。與此同時,城市朝向庫埃斯農河谷的方向上也響起了猛烈的槍聲。事情很清楚,富熱爾市四面受敵,已經被團團包圍。朝東的山崖外面甚至出現了火光,說明舒昂黨正在郊區放火。可是從荊棘屋頂和木板屋頂上竄起的火舌很快就消失了,幾股濃煙形成的煙柱表示大火已經熄滅。白色和灰色的煙霧飄過,又一次遮住了德·韋納伊小姐眼前的景象,好在一會兒功夫風就吹散了這股塵煙。

  ①原文是pleined』oxyde,意為「充滿氧化物的」,據七星文庫版注,指晨光射在露水上產生的顏色效果。

  共和軍的指揮官站在林萌大道的高處,看到他頭幾道命令完成得很出色,便下令炮隊掉轉炮口,讓炮火向著南松河谷、王后階梯和城郊的石崖一條線地依次轟擊。聖萊奧納爾門架上了兩門大炮,搶佔了前方陣地,象窩邊的螞蟻一樣麕集在一起的舒昂黨被擊潰了。富熱爾的國民自衛軍迅速沖進教堂前的廣場,趕走了那裡的敵軍。戰鬥進行了不到半個小時,藍軍傷亡不到一百人。舒昂黨在各個方向上都吃了敗仗,潰不成軍,在勒·加爾多次下令之後,他們已經開始撤退了。勒·加爾自己並不知道,他這次冒險行動的失敗正是拉維弗蒂埃事件的結果,因為事件發生後於洛便十分機密地來到了富熱爾市。炮隊在頭天夜裡剛剛到達,要不然蒙托朗哪怕聽到一點點關於對方增援的風聲也會放棄他的計劃的,計劃一旦失敗,其後果將不堪設想。事實上,於洛盼望能結結實實地教訓一下勒·加爾,而勒·加爾也很盼望奇襲成功,以便對第一執政的決定施加影響。第一聲炮一響,侯爵立刻明白,倘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把這場已經失敗的偷襲戰繼續打下去,那無異於發瘋。因此,為了不使他的黨徒們白白送死,他趕緊派出七八個傳令兵,命令各個方向上的舒昂黨火速撤退。于洛遙望他的對手由一大群親隨簇擁著,其中還有杜·加夫人,便朝聖絮爾皮斯岩崖打了一排炮,想擊中他們,但是他們那地方選擇得很高明,年輕的首領安然無恙。於洛突然改變了自己的角色,反守為攻。就在舒昂黨剛剛行動,暴露了侯爵撤退意圖的時候,集結在城堡牆下的一支連隊搶佔了南松河谷上游的出口,切斷了舒昂黨的退路。

  德·韋納伊小姐雖說心中忿怨未消,卻把她情人統率的部隊的命運和自己聯繫起來,她急忙回過頭,看河谷的另一邊是否還有退路;不料看見許多藍軍,無疑是在富熱爾市的另一側打了勝仗,穿過吉巴裡山谷,從庫埃斯農河谷方向迂回過來,搶佔了鉤齒巢和聖絮爾皮斯山崖控制南松河谷下游出口的地方。這樣一來,舒昂黨就被堵在隘口內一片狹窄的牧場上,看來是非戰死到最後一個人不可了。共和軍的老指揮官真是神機妙算,用兵如神啊。但是在這兩點上,剛才給於洛幫了大忙的大炮卻無用武之地了。兩個方面的戰鬥都很激烈;富熱爾城一旦保住了,戰鬥的性質就起了變化,這種小規模的短兵相接是舒昂黨人的拿手好戲。此時此刻,德·韋納伊小姐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麼會看見這麼多人睡在田地裡,舒昂党的頭目們為什麼在奧日蒙家裡開會,夜裡發生的事一樁樁全清楚了,不明白的只有一點,就是她何以竟能從這層層危險之中逃脫出來。這次軍事行動本是背水一戰,因而德·韋納伊小姐對它極為關切,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觀察著眼前這些活生生的圖畫。不大一會兒,在聖絮爾皮斯山腳下發生的戰鬥對於她便有了更為密切的關係。原來侯爵眼看著藍軍幾乎控制了整個戰場,便率領幾名左右沖進南松河谷,援助那裡的舒昂黨。石崖下密密麻麻全是人,一群群的,殺紅了眼,是生還是死,在這塊土地上見了分曉;穿皮襖的人手裡的武器現在更利於作戰。這個不斷移動的角鬥場不知不覺擴展開,舒昂黨人四處奔散,抓著稀稀拉拉的小樹叢上了山崖。德·韋納伊小姐發覺敵人重又登上山頂時已經有點晚了,她一時很慌亂;舒昂黨上來之後便拼了命地死守通過山頂的那些崎嶇小道。

  這山上所有的通道都被雙方佔領,德·韋納伊小姐害怕陷入兩面的夾擊,便從那棵大樹後面抽身出來,一路奔逃而去,腦子裡想著老守財奴的囑咐現在可以派上用場了。她在聖絮爾皮斯山朝向庫埃斯農大河谷的山坡上跑了很久,總算望見遠處有一個牛棚,她斷定那肯定是快腿酒鬼家的牛棚,快腿酒鬼這會兒正在打仗,肯定只有他女人在家。這一番推論使德·韋納伊小姐自己頗為振奮,她希望能夠受到殷勤的接待,在這裡呆上幾個鐘頭,等危險過去了再返回富熱爾市。從所有的現象看起來,于洛是必勝無疑了。舒昂黨人狼奔豕突,她只聽得槍彈在四周劈啪作響,想到弄不好會被子彈打中,心裡十分緊張,腳下便加快速度,把那煙囪認作標記,徑直地向草屋奔去。她走的那條小路,盡頭有四根粗大的木柱撐著一個金雀花草鋪的頂,算是一個棚子吧,柱子上還留著樹皮。棚子裡面打了一堵和了草的泥牆,算是底牆,棚子下放著蘋果榨子,打蕎麥的板子,還有幾件農具。德·韋納伊小姐站住了,倚著一根柱子,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越過眼前這片泥濘的水窪,這家人便以這水窪作家院,他們的房子遠遠看去,竟被她這個地道的巴黎人當成牛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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