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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弗朗西娜驚駭地看著她,好大一會兒沒說話。

  「殺死自己愛的人?……」她輕聲說。

  「那有什麼,如果他不再愛你了。」

  可是,說罷這番兇狠的話,她用雙手掩住面孔,回身坐下,默然不語。

  第二天,一個人未經通報就闖進來見她。此人臉色嚴峻,原來是於洛。她抬起眼,打了個哆嗦。

  她說:「您是來為你的朋友和我算帳的嗎?他們都死了。」

  「我知道。」於洛回答,「但不是為共和國而死。」

  「是為我而死,因我而死。」她說,「您要同我談起祖國了!可是,為祖國而死的人,祖國能讓他們起死回生麼?就說為他們復仇吧,祖國能行麼?我卻能行,我就要為他們復仇。」

  她扯著嗓子喊。她遭遇的那場災難的悲慘景象刹那間從她的腦際一一閃過。這個嫻雅文靜的姑娘一向認為顯出幾分羞怯是女人最要緊的手段,這會兒卻瘋癲癲地竄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於洛面前,倒把於洛驚得呆住了。

  「您失去了幾個士兵,我會拿來一顆抵得上幾千個士兵的腦袋,送到您的斷頭臺的刀斧之下。」她說,「女人很少打仗,可是,儘管您有一把年紀①,您卻可以從我這裡得到不少錦囊妙計。我送到您刺刀下的將是整個家族:他的祖宗和他自己,他的未來和他的過去。我原來對他越是真心實意,披肝瀝膽,今後對他就越要虛情假意,落井下石。司令官,說實話,我就是要把這個小貴族帶到我的床上,當他從我的床上下來的時候,等待著他的就是死亡。這就是我的打算,什麼女人也休想和我較量……這個小人已經自己宣佈了自己的判決:沒有明天的一天!您的共和國和我,咱們都能報仇雪恨。共和國!」她接下去說,古怪的聲調叫於洛聽了害怕,「可是這個反叛者將來丟了性命果然是因為他拿起刀槍反對自己的祖國麼?法蘭西借我的刀殺人罷了!噢!一條命算不了什麼,一死也只能償贖一次罪孽!而這位先生雖然僅僅有一顆人頭可以丟,我卻要用一夜的時間叫他明白,他丟掉的遠不止是一條命。司令官,您早晚是要殺了他的(她禁不住歎了一口氣),但在一切方面都不許有任何跡象洩露出是我設的圈套,這一點您務必做到,要叫他死到臨頭還相信我對他是忠誠的。我對您只有這一點要求。要叫他眼睛裡只有我,只有我和我的愛撫!」

  ①據另一部小說《貝姨》,于洛在一七九九年最多三十三歲。

  她說到這裡便沉默了;不過於洛和科朗坦從她臉上的紅暈中看出來,憤怒和狂熱還沒有完全泯滅她的羞恥心。她在說最後幾句話時,身上猛烈地發抖;她讓這幾句話重新從耳邊過了一遍,仿佛懷疑是由自己嘴裡說出的;她從心底裡發出戰慄,一面還做著手勢,和一位面紗突然脫落的女人的手勢一樣,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可是,他不是曾經在您的掌握之中麼?」科朗坦說。

  「也許如此。」她淒苦地回答。

  「我要拘留他,您為什麼攔住我?」於洛問。

  「唉!司令官,我們當時並不知道就是他呀。」這女人本來很激動,邁著急促地步伐踱來踱去,一面還向目睹她勃然發作的兩個男人投去火一般的目光,這時卻一下子平靜下來。

  她用男人的聲調說:「我簡直都不認識自己了。說這些管什麼用?應該去找他!」

  「去找他!」於洛說,「可是,親愛的孩子,您要當心,鄉下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您要是敢跑出城,走不出一百步,不被人殺掉也會被人抓走。」

  「既要復仇,又何言危險。」她回答,同時傲慢地揮了揮手,把兩個男人從眼前打發開,她見到他們心裡就有愧。

  「這個女人!」於洛和科朗坦一起走出房間後大聲說道。

  「他們真是別出新裁,巴黎警察當局的這些人!她永遠不會把他交給我們的。」他一邊搖頭,一邊補充說。

  「噢!她會交的!」科朗坦反駁。

  「她愛他,您看不出來?」於洛說。

  「恰恰因為她愛他。」科朗坦望著驚奇的司令官說,「再說還有我呢,我不會讓她幹蠢事的。夥計,照我看來,價值三十萬法郎的愛情是沒有的。」

  這位管內政的外交家和軍人分手以後,軍人一直目送他遠去,等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了,軍人歎了一口氣,心中暗想:「象我這樣糊裡糊塗有時倒也不失為一種福分!天殺的,如果我碰上勒·加爾,我們就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否則我就不叫於洛;他們已經成立了軍事法庭,如果這只狐狸真把勒·加爾帶來了交給我審判,我會覺得我的良心太肮髒,和頭一次聽到槍聲的新兵的髒襯衫差不多。」

  拉維弗蒂埃的屠殺和為兩個朋友報仇的欲念促使於洛重掌聯隊的指揮權。而且,對於他的辭呈,新任部長貝蒂埃的答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的請求實難照準。隨部裡正式公文同時送到的還有一封部長的私信,信中對德·韋納伊小姐擔負何種使命隻字未提,只說這件事與戰爭毫不相干,不應因此而停止軍事行動。部長說,各地軍事首長參與此事,應限制于在必要時幫助這位可尊敬的女公民。於洛從軍事報告中獲悉,舒昂黨人的行動說明他們正在向富熱爾集結力量,他已經秘密地從他的聯隊裡抽調了兩個營,命令他們急行軍趕到這個軍事要地。祖國的危難,對利用黨羽威脅國家大片疆域安全的貴族階級的仇恨,對軍中同僚的友情,所有這些使這位老軍人的心裡又燃起了青春的火焰。

  「原來這就是我所嚮往的生活。」當房間裡只剩下瑪麗和弗朗西娜時,瑪麗喊道,「每一個小時哪怕過得再快,對我來說都好象苦思冥想地過了上百年。」

  她猛然抓住弗朗西娜的手,她的聲音仿佛暴風雨後率先鳴囀的知更鳥,慢吞吞地講出了下面這番活:

  「孩子,我枉費了心思,那兩片迷人的嘴唇,那個短短的、微微翹起的下頦,那雙火一般明亮的眼睛總是在我眼前晃動,我耳邊還在響著車夫的吆喝。總之,我是在夢裡……何以一醒過來便有這麼深的仇呢?」

  她長噓了一口氣,站起來,隨後她頭一次觀望起這片狼煙四起的土地,發動內戰的元兇就是她孤身一人去討伐的那個殘酷的貴族。她受著眼前景物的誘惑,便走出門去,覺得在天空下可以呼吸得自在一些。她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但是她顯然正朝這個城市的林蔭大道走去,這是我們心中叫我們向荒謬尋求希望的那個鬼魂作崇的結果。在這個鬼魂支配下形成的思想十之八九會變為現實,於是我們就認為它有先見之明,而這種先見之明一般就稱為預感;這是一種真實而又無法解釋的能力,它對於愛情百依百順,就象一個阿諛奉承之輩,雖然經常撒謊,有時卻也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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