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當時,馬延和裡爾-維蘭兩省駐軍的指揮官是一個老軍人,他在現場對各種辦法的利弊作了實際的權衡之後,決定嘗試一下向布列塔尼徵兵,重點放在舒昂黨人兇險的巢穴之一:富熱爾,意在削弱這些危險地區的力量。這位忠誠的軍人利用新法令中那個虛無縹緲的設想,宣佈他要立刻給召來的壯丁分發武器裝備,還要發給每人一個月的軍餉,這是政府對特種部隊早已有的許諾。那時候,布列塔尼人對任何名目的徵兵一概反對,然而這一次卻因為有了指揮官的這些許諾而進展順利,順利到使這位軍官起了疑心。不過,他是老兵了,想矇騙他可不容易。他看到一些壯丁拼命往城裡趕,便懷疑壯丁這樣雲集到府,背後可能有詐。他估計布列塔尼人是想得到武器,這樣猜測八九不離十。他決定不再等尚未到達的新兵,立即部署部隊準備向阿朗松撤退,以便靠近安全地帶。當然,在這戰亂頻仍的地方,撤退計劃能不能實現尚難逆料。他根據長年的軍旅經驗,對共和軍屢遭挫折和旺代省傳來的壞消息守口如瓶,就在我們的故事開始的那天早上他已經盤算好,準備急行軍趕到馬延市,然後按自己的意圖執行政府的法令,把這些布列塔尼新兵補充到他的聯隊裡去。

  新兵這個詞後來是常見了,不過當時卻是頭一次出現在法令中,用來代替應徵壯丁這個詞,指共和國招募的兵丁。從富熱爾出發前,這位指揮官就暗中傳令全體士兵帶足彈藥和麵包,他之所以不聲張,怕的是叫新兵發現要長途行軍。他不準備在埃爾內停留。倘若在那裡停留,新兵們一旦醒悟過來,就很可能同十有八九會潛伏在附近鄉村裡的舒昂黨來個裡應外合。一路上隊伍裡的新兵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老共和黨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個個垂頭喪氣,悶聲不響,待到了佩勒裡納山,他們越發拖拖拉拉不肯上前,以致這位名叫於洛的聯隊長高度警覺起來。前文描寫的這支隊伍的那些特徵在他看來大有文章。他悶聲往前走,左右的五位青年軍官見上司有心事,也都不說話。於洛登上佩勒裡納山頂之後,好象下意識地突然回過頭,察看新兵那一張張不安的面孔。他終於打破了沉默。布列塔尼人與護送他們的軍隊已經拉下了大約二百步的距離。於洛扮了一個他自己特有的鬼臉。

  「這些公子哥們搞的什麼鬼名堂?」他扯開響亮的嗓門喊道,「要我說,這些新兵的雙腿都捆住了,邁不開了吧!」

  這一聲大喝使旁邊的軍官都本能地轉過身,仿佛被一聲巨響從睡夢中驚醒。排長、班長們紛紛學長官的樣子朝後轉,整個連隊便在沒有聽到大家私下裡盼望已久的「立定」的情況下停下來。軍官們起初把目光投向了佩勒裡納山坡上那長蛇般的隊伍,後來這幾位年輕人很快就被展現在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因為他們和千千萬萬青年一起為保衛祖國而中斷了優秀的學業,而戰爭還未使他們喪失藝術感受,因而誰也沒有回答指揮官的話,這句話的重要性被他們忽視了。他們從富熱爾市來,眼前的景象從富熱爾市也能看到,不過視角變了,景色就有變化,所以他們戀戀不捨要看上最後一眼,這道理就好比音樂愛好者對一首樂曲的細節理解得越多,他所獲得的享受就越大。

  登上佩勒裡納山頭,庫埃斯農大河谷便展現在旅行者眼前。遠處,靠近河谷,富熱爾城依山而立。古堡高聳於懸崖峭壁之上,俯瞰著下面的三、四條大道。這樣的地勢使這座城池以往成為布列塔尼的咽喉要衝,縱目遠眺,那個既以土壤驚人的肥沃又以地形富於變化而聞名於世的盆地盡收軍官們的眼底。盆地四周象古劇場似地環繞著葉岩山脈,淡紅色的山腰上覆蓋著橡樹林,坡上一道道幽靜的溝壑隱約可見。這些山岩形成了一堵近似環狀的圍牆,中間伸展著廣闊、柔軟的草場,宛如一座英國花園。一座座形狀不規則的、綠樹成蔭的田莊由樹籬環抱,使這塊綠色地毯具備了一般法國的景物所罕見的風貌。相映成趣的地方不勝枚舉,蘊含著豐富的美的奧秘,其效果之強烈,再冷酷的人也會為之動心。此時,一道稍縱即逝的陽光給景物增添了幾分生氣,造物有時愛用這種手段來豐富它永恆的創造的魅力。隊伍穿過河谷的時候,朝陽已經驅散了九月清晨每每彌漫在草地上的白色薄霧,就在士兵們回身的一刹那,一隻無形的手揭掉了籠罩在山川草木上的最後一層輕紗。這層稀薄的煙霧好比蓋在珍珠瑪瑙上的半透明的紗,叫人急不可耐地想看個究竟。軍官們極目遠望,遼闊的天際看不見一絲閃著銀光的雲彩,因而簡直令人難以相信這一望無際的藍色穹窿就是天幕,它倒更象一頂綢緞的華蓋,由大大小小的山峰支起,在空中張開,蔭庇著這一片蔚然深秀的田野、草地、溪水、綠樹。鄉野風光氣象萬千,令軍官們目不暇接。有的人目光徘徊良久,終於落到千姿百態的小樹林上,幾枝黃葉帶著深沉的古銅色調點綴在綠葉中,被割得參差不齊的翡翠般的草場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麗多姿。有的人凝視著一塊塊淡紅色的土地,割下的蕎麥一捆捆地豎在地裡,堆成圓錐形,好象士兵宿營時架在一起的槍支;這些地塊與收割完裸麥後金色的休耕地相映成趣。幾處冒著縷縷白色炊煙的黑石板房頂,還有庫埃斯農河兩岸幾條蜿蜒的、泛著銀光的、喧鬧的溪流,以不知為什麼令人銷魂的誘惑力吸引著人們的目光。柔和、馥鬱、清涼的秋風和森林散發出的濃烈氣息象繚繞的香煙似的陣陣撲來,令觀賞者陶醉。他們出神地讚賞著這塊美麗的土地上無名的鮮花,茂盛的莊稼和堪與同名的近鄰英國①媲美的草地樹林。幾頭家畜為本來已經十分動人的景色增添了幾分生氣。百鳥鳴囀,峽谷中好似回蕩起一首輕柔甜蜜的樂曲。倘若你願意集中想像力,充分再現那光與影的無窮變幻,那空蒙起伏的遠山,那樹木稀疏、水面開闊、曲徑通幽的奇異境地;或者這麼說吧,倘若你能用回憶為與觀察它所用的時間一樣轉瞬即逝的圖畫塗上美麗的色彩,那麼,象你這樣認為上文的描繪不是毫無價值的人就會對這幅神奇的圖畫有一個大致的印象,而這幾位軍官易受感動的心靈此時已經被這幅圖畫迷住了。

  ①英國又名「大不列顛」,即「大布列塔尼」。

  這幾位青年軍官想到布列塔尼人不得不告別故土,放棄自己寶貴的風俗習慣,跑到異鄉去,很可能是去送死,他們就理解了布列塔尼人所以走得這麼慢,並且不自覺地原諒了他們。然後,他們懷著軍人特有的寬厚心腸,假裝在察看這一帶的軍事地形,把自己對布列塔尼人的優越感掩飾起來。可是於洛——我們還是稱他指揮官,稱聯隊長太拗口——卻是這樣一種軍人,這種軍人在緊要關頭是無心觀賞風景的,哪怕是到了人間仙境也罷。他不滿地搖搖頭,緊蹙起兩道漆黑的濃眉,面容顯得十分嚴峻。

  「他們見了什麼鬼,為什麼還不上來?」他又一次問道,戰鬥的勞累使他的嗓門變得很粗,「莫非莊子裡有漂亮娘兒們,他們都想去獻殷勤不成?」

  「你問為什麼?」一個聲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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