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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三位鄰居(都是退休的老商人),一位叔父(維吉妮有希望得到他一份遺產),特地請來給偉大藝術家作陪,此外還有維吉妮的獨身老姑媽和其他幾位賓客,他們一齊跟隨在格拉蘇後面進入了陳列室。大家都很想聽聽他會發表什麼意見;他們聽到魏爾韋勒宣稱這些名畫價值連城,吃驚得愣住了。看來這位瓶子商人要跟法王路易-菲力浦、跟凡爾賽藝術館的收藏比一比高低呢。

  這些名畫都配上了極其考究的邊框,一律釘上一方金屬標簽,金底黑字,上面寫道:

  盧本斯

  《半人半羊神和水溪女神之舞》

  倫勃朗

  《解剖室內景:特隆普醫學博士為學生們作講解》

  一共收了一百五十幅名畫,都上了一層凡立水,用拂帚撣過,有幾幅畫特地覆著綠色的幕布,因為年輕姑娘是看不得的。

  大藝術家站在畫前,手臂無力地垂下來,嘴巴張得大大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原來他認出這些收藏品中,有一半都是他畫室中的產品。盧本斯就是他!保爾·波忒、米埃裡、梅茲、熱拉爾·道,都是他!他一個人抵上了二十位藝術大師!

  「怎麼一回事?你臉色發白呢!」

  「女兒,端一杯水來!」那母親嚷道。

  畫家抓住爸爸魏爾韋勒的上衣的一顆鈕扣,把他引到陳列室的一角,裝作像是在觀看牟利羅的一幅作品似的——那一陣子正是西班牙畫家的作品十分吃香的時期。

  「您這些畫是從埃利·瑪古斯那兒買來的吧?」

  「是呀!都是真跡!」

  「我們自己人之間談談,那些畫他要了您多少錢?——我這會兒就要向你指出來的那幾幅畫。」

  這兩個人在陳列室裡轉了一圈。賓客們看到畫家帶著一臉嚴肅的神情,由主人陪著,逐一觀看那些傑作,都不由得感到十分驚異。

  「三千法郎!」魏爾韋勒壓低了嗓子道,「可是我對你說,四萬法郎!」

  「四萬法郎一幅提善?」藝術家提高了聲氣說道,「那差不多是不要錢白送了。」

  「我原先跟你說過嘛,我那些畫價值五十萬法郎呢!——」魏爾韋勒嚷道。

  「那許多油畫全都是我畫的!」皮埃爾·格拉蘇湊在他耳邊說道。「我畫了這些畫,賺到的錢,全加起來不超過一萬法郎……」

  「你給我拿出證明來,」瓶子商說道,「那我就把我女兒的陪嫁再加上一倍;因為這麼說來,你就是盧本斯,倫勃朗,泰爾比爾①,提善了!」

  「那麼瑪古斯也就是一個第一流的畫商了,」畫家接著說道。

  現在他恍然大悟,為什麼他剛完成的畫會忽然變成年深月久的樣子,那個油畫商為什麼要指定題目向他定畫。

  「德·富熱爾先生」(這家人堅持這樣稱呼皮埃爾·格拉蘇)在他的崇拜者眼裡一點也沒有失去他的光彩;他的形象反而更加高大了。他給這一家人畫了像,沒有收取潤筆,——自然,那三幅畫獻給了他的丈人、他的丈母、和他的妻子。

  今天任何一個展覽會都少不了皮埃爾·格拉蘇的作品展出,在生意人的世界裡他被認為是一個出色的肖像畫家。他一年可以掙一萬二千法郎,糟蹋五百法郎的畫布。他妻子每年有六千法郎收入,這是陪嫁。他住在她娘家;魏爾韋勒老夫婦,格拉蘇小兩口子,彼此相處得十分融洽。他們自備一輛馬車,可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皮埃爾·格拉蘇的活動範圍不出生意人的社會圈子,在那裡他被公認為當今最偉大的藝術家之一。從御座門到神廟街②這一帶,沒有哪一家的家庭肖像畫,不是這位藝術大師的畫室中的作品,而且沒有一幅肖像畫的價格是少於五百法郎的。那些資產階級請他畫像,最振振有詞的一條理由是:「不管你怎麼說,反正他每年委託公證人投資兩萬法郎!」

  ①泰爾比爾(1617—1681),荷蘭著名風俗畫家。

  ②從御座門到神廟街,當時為巴黎中產階級居住區。

  在五月十二日那次暴動中,①格拉蘇表現得極好,因此被授予榮譽勳位。他在國民自衛軍中掛了營長的軍銜。凡爾賽藝術館不能不考慮必須向這樣一位優秀的公民定購一幅描繪戰爭場面的油畫;這位畫家於是在巴黎到處閒逛,為了要碰到一位老同行,好輕描淡寫地這樣說道:「國王委託我畫一幅戰爭場面呢!」

  德·富熱爾夫人對她丈夫十分崇拜,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這位畫家真是一位好爸爸、好丈夫。然而他卻沒法從他心中驅除一個徘徊不去的念頭:其他的畫家們在取笑他;在那些畫室中他的名字成了一個可鄙夷的詞兒。報紙的文藝版從來不理會他那些作品。但是他仍然畫下去,而且一步步在接近法蘭西學院。終有一天他會跨進去的。②再說,他也有感到痛快的時候,那是他得到了報復的機會!——那些著名的藝術家陷入困境的時候,他收買他們的作品。他還把達弗賴城別墅的陳列室裡那些拙劣的東西拿下來,換上了真正的傑作——不是他的作品,而是真品。

  ①應指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四季社」的巴黎起義。「四季社」為空想社會主義者布朗基(1805—1881)領導的秘密革命組織,有社員幾百人,因為沒有發動群眾,起義失敗,布朗基等起義者被判處無期待刑。

  ②法蘭西學院院士名額固定為四十人,逢到有院士逝世,由其餘院士開全體會議,提名選舉,接納新院士,這是等機會的事,所以說:「一步步在接近」,「終有一天他會跨進去的」。

  說到庸才,如果跟皮埃爾·格拉蘇比起來,還有可厭可惡得多的呢。再說,他樂於暗中幫助人,為人厚道,有求必應,那實在是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

  一八三九年十二月於巴黎

  [方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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