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紐沁根銀行 | 上頁 下頁


  「畢西沃,你老在現象上糾纏不清,多給我們描繪一些場景行不行?」庫蒂爾說。

  「場景來了!」畢西沃說,他一定擺出了咖啡館招待的姿勢,「先生們,這就是你們點的場景!斐諾,當心!扯緊你的嘴,象『布穀鳥』①車夫拉緊了那匹瘦馬的馬嚼子那樣!泰奧多拉-瑪格麗特-威廉明娜·阿道菲斯夫人(就是阿道菲斯銀行與曼海姆公司的阿道菲斯)是阿爾德裡熱男爵的遺孀。她不是那種肥胖的德國女人,那種德國女人都長得很結實,皮膚白皙,愛好思考,臉呈金黃色,象啤酒瓶裡的泡沫,具有小說裡常寫的德意志的古樸品質。阿爾德裡熱夫人的雙頤依然光潤,額骨象紐倫堡的玩具娃娃一樣紅撲撲的。鬢角明顯地垂著幾綹螺圈形的發卷;目光炯炯有神;看不見一絲白髮;身材瘦削,她一定很注意自己的體形,這特別可以從她穿緊身連衣裙上看出來。可惜儘管她不樂意,額頭和眼角還是刻上了幾道皺紋,她當然和尼儂②一樣,巴不得這幾條褶子能挪到腳底板上去。然而它們卻極頑固,偏偏在最顯眼的地方劃出彎彎曲曲的道子。她的鼻子輪廓已不夠清晰,鼻尖開始發紅,更討厭的是竟與顴骨的顏色一致。她是家庭的獨苗,被父母慣壞了,也被丈夫、被斯特拉斯堡市以及永遠崇拜她的兩個女兒寵壞了,所以到這般年紀還穿粉紅色衣服、短裙子,為使身材顯得苗條,還在緊身衫的領口打個結。一個巴黎人看見她從街上走過,便會笑起來,以為俗不可耐,他不考慮客觀情況,就象如今陪審團審理弑兄案件時不考慮減刑的理由一樣。嘲笑別人的人都是一些淺薄之徒,因為淺薄,故而又狠毒。這些人從不考慮他們譏笑的對象身上有哪些東西是屬￿社會的,因為自然只造就了未開化的人,社會才造就愚人。」

  ①一種老式雙輪公共馬車的名稱。

  ②尼儂·德·朗克洛(1620—1705),法國歷史上著名的才貌雙全的貴婦。

  「我覺得,畢西沃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是個完人,」勃龍代說,「當他不挖苦別人時就嘲笑自己。」

  「勃龍代,為了這句話我會報答你的。」畢西沃意味深長地說,「小巧的男爵夫人固然浮躁、自私,不知道憂慮,不善於算計,然而她有這些缺點,責任在阿道菲斯銀行和曼海姆公司,在阿爾德裡熱男爵盲目的愛情。男爵夫人溫順得象只綿羊,心地善良,容易激動,不幸的是感情不能持久,因而不免顯得反復無常。男爵去世後,牧羊女真想隨丈夫去死,她的痛苦實在太真切、太劇烈了;可是……第二天午飯時端上來她愛吃的豌豆,於是這些可口的小豆粒便把一場可能發生的悲劇化為烏有。兩個女兒和家人都對她懷著盲目的感情,男爵夫人因為有事,沒看到送殮時令人斷腸的場面,全家都因此撫額稱慶。伊索爾和瑪爾維娜在親愛的母親面前把淚水往肚裡咽,《安魂曲》唱起來時,她倆正帶著母親挑選、訂做喪服。壽木停放在寬大、黑色、打蠟的靈台下面之後——這靈台重修之前曾經為三千個屍體盡過職,我請教過殯儀館一位有哲學頭腦的化妝師,在我請他喝的第一杯與第二杯白葡萄酒之間他告訴我的,當一位表情漠然的低級教士扯著嗓子唱Diesirae①,一位表情同樣木然的高級教士誦著經文的時候,穿著黑衣服的朋友們分散在教堂裡,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你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這就是你們要的場景。)說說看,你們知道有哪些人在場?『據你看,阿爾德裡熱老頭留下多少?』德羅什問泰伊番,就是那個死前不久為我們辦了一次空前熱鬧的宴會的泰伊番……」

  ①拉丁文:憤怒的日子。葬禮彌撒的第一句,指最後審判之日。

  「德羅什當時已經是律師了嗎?」

  「他是一八二二年開業的。」庫蒂爾說,「父親是一個收入從來沒有超過一千八百法郎的窮職員,母親開一家賣印花紙的小店,這樣的人開業當律師真要有點膽量。不過從一八一八年到一八二二年,他是狠命幹的。剛進但維爾事務所是四等幫辦,到一八一九年就升到二等了!」

  「德羅什!」

  「一點不錯。」畢西沃說,「德羅什曾經和我們一樣沒有固定職業,窮得叮噹響。他穿夠了身子窄、袖子短的衣服,絕望中發奮攻讀法律。那時,他剛買了一個空頭營業證,是個兩袖清風的律師,沒有顧客,除卻我們這夥人也沒有其他的朋友,而盤買事務所的借款和保證金都要付利息。」

  「那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活象植物園裡跑出來的老虎。」庫蒂爾說,「乾瘦,紅頭髮,眼珠子是西班牙煙草的顏色,膚色灰暗,面孔冷冰冰,毫無表情。對寡婦很粗暴,對孤兒也不留情。工作刻苦勤奮,幫辦們見到他個個心驚膽戰,不敢稍有懈怠。他精通業務,狡詐詭譎,兩面三刀,口蜜腹劍,從來不動感情,懷恨記仇用的也是司法人員的方式。」

  「也有好的一面。」斐諾喊起來,「他能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幹的第一件好事就是把瑪麗埃特的兄弟高德夏聘為首席幫辦。」

  「巴黎只有兩類略有差別的律師。」勃龍代說,「一類律師為人老實,恪守法律條文,辦官司很賣力,但不兜攬生意,辦案一絲不苟,對顧客能提出中肯的建議,遇見可疑點則勸顧客讓步,總而言之,是象但維爾那樣的律師。另一類律師有如餓鬼,只要報酬可靠,什麼事都可以千。他搬弄是非,不過不是在大山之間,大山都被他出賣了,而是在星斗之間①。他想方設法讓流氓對老實人勝訴,如果老實人偶爾不守規矩的話。倘若這類律師中有人過分放肆地耍弄戈南大師②的詭計,法院就強迫他出讓案子。德羅什,咱們的朋友德羅什,他很明白一批可憐的窮鬼是如何可憐巴巴地幹律師這個行當的,因此他接的一批案子,當事人都是戰戰兢兢惟恐敗訴的。一有什麼訴訟,他便以一個決心擺脫貧困的人的勇氣搶上去拼力地幹。他很有頭腦,辦案又賣力,一些政界人物的案子在他手裡起死回生,例如我們親愛的德·呂蔔克斯,當時他的處境本來是很不妙的,這樣德羅什就在政界找到了後臺。他為了擺脫困境必須這麼做,因為起初法院對他的印象不好!而他總是花費很大的氣力去糾正顧客的錯誤!喂,畢西沃,言歸正傳吧?……德羅什怎麼會在教堂裡?」

  ①法語成語fairebattremontagnes,直譯是「挑動大山相鬥」,意思是在本來毫無關係的人中間挑起衝突;說律師挑動不和的不是大山,而是星斗,意思是挑動重要人物之間的矛盾。

  ②戈南大師,據說是十六世紀的一位魔術師,法國有許多關於他的傳說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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