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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紐沁根銀行

  ——獻給珠爾馬·卡羅夫人①

  夫人,您那聰慧與正直的頭腦被朋友們視若珍寶。對我而言,您既是最有鑒賞力的讀者,又是最寬容的姐妹,難道我不應該把這篇作品敬獻給您嗎?請惠予接受我的友情的見證,這友情我是引以為傲的。您和其他幾位具有同樣高尚心靈的朋友讀完作為《賽查·皮羅托》附篇的《紐沁根銀行》,你們就會理解我的思想。這兩個相映成趣的故事不是包含著深刻的社會教訓麼?

  德·巴爾札克

  ①聚爾馬·卡羅夫人,巴爾札克的摯友。

  您知道,在巴黎,哪怕是最高雅的酒樓,每間雅座的隔板都是很薄的。就說韋裡酒家吧,最大的廳堂便用板壁隔成兩間,板壁隨時可以拆下或裝上。我講的故事並不發生在韋裡酒家,究竟在哪裡我有難言之隱。我有個女伴,至於她是誰,我只能象亨利·莫尼埃筆下的普律多姆①那樣講:「我可不想牽累她。」我們在一間小廳裡,一邊吃著甜食,一邊閒聊,從各方面講這都是一席相當可口的晚餐。我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因為我們發現牆壁的厚度有限。在上烤肉之前,隔壁的房間一直沒有人,只聽到柴火畢畢剝剝的聲音。八點鐘,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有人講話,接著茶房送上了蠟燭,這說明有客人來了。從講話的口音中我辨出了客人是哪幾位。

  ①亨利·莫尼埃(1799—1877),法國諷刺作家和漫畫家,他塑造的普律多姆是個言不及義、廢話連篇的典型。下文引自《女門房家裡的故事》。

  如今,在新一代人中間,新浪潮層出不窮,這四位客人便是活躍在浪尖上的幾隻最大膽的魚鷹。他們是和藹可親的年輕人,而他們的生活卻頗為可疑。他們一無固定收入,二無地產,可是日子過得相當安逸。現代工業目前已經演變成你死我活的戰爭,他們就是戰爭中神出鬼沒的職業軍人;他們讓他們的債權人戚惶愁悶,自己卻逍遙自在。他們留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衣著打扮。不過,一旦勇敢起來,他們也能象冉·巴爾①一樣,坐在火藥桶上抽雪茄,這大概是為了別把自己的角色演砸。他們比最惡毒的小報還要刻薄,甚至刻薄到嘲笑自己。他們有眼力,不輕信,愛打聽;既貪婪又揮霍成性;既忌妒別人又沾沾自喜。他們是深思熟慮、有獨到見解的政治家,他們分析一切,猜測一切。他們巴望在社會上出人頭地,不過目前還沒有脫穎而出。四人中只有一位爬上去了,可也不過勉強夠著梯子腳。所謂爬上去,光有錢還不說明問題。一個暴發戶只有脅肩諂笑地過上半年,才能發現自己缺少的是什麼。

  ①冉·巴爾(1650—1702),曾當過海盜,後因在法國對英國等國家的海戰中立了功,被任命為海軍軍官。

  這位爬上去的叫安多希·斐諾,寡言少語,冷若冰霜,總擺出道貌岸然的樣子,肚子裡卻是一包草。用得著你的時候,他有低三下四的勇氣,用不著你了,他也有翻臉不認人的手段。他好比《古斯塔夫》那出舞劇中的丑角,從後面看是公侯,從前面看是無賴①。

  ①指劇作家斯克裡布(1791—1861)的舞劇《古斯塔夫三世或假面舞會》,在最後一個舞蹈裡,人物都戴上雙臉面具。

  這個工業界的大亨豢養了一個馬屁精,是報館的編輯,名叫愛彌爾·勃龍代,人挺聰明,就是太吊兒郎當;有點名氣,也有能力,然而很疏懶;明知人家是利用他,他卻心甘情願;有時厚道,有時刁鑽,全憑他興之所至。這便是那種有人喜歡卻無人敬重的角色。論心眼,他趕得上喜劇裡貴婦人的貼身丫環,有人要借他那支筆,他不會拒絕,要借他的心,他也會答應。在女人氣的男人當中愛彌爾最討喜歡。說到女人氣的男人,一位俏皮的文人講過這麼一句話:「他們穿軟緞鞋比穿靴子可愛。」第三位名叫庫蒂爾,專幹買空賣空的勾當,他移花接木,一樁買賣失利,用另一樁買賣的成功來抵償。他在水面上漂浮,全仗著手腳有一股剛勁的力量,在水中撲騰固然笨拙卻毫不膽怯。他在巴黎這個一望無際的欲海裡東遊西蕩,想尋著一個小島,然而這小島是否可以供他安身立命還很難說。顯然,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歸宿。說到最後那位,光名字就夠叫人發怵的了:畢西沃!可惜,這已經不是一八二五年的畢西沃,而是一八三六年的畢西沃,三六年的畢西沃已經成了玩世不恭的小丑,話一出口又激烈又刻毒;因為多年的心血都付諸東流,也因為未能在大革命①中趁火打劫發大財,他便象一頭發狂的野獸,無論見到誰,都要以地道雜耍戲院皮埃羅②的風度踹人家一腳。談起社會新聞和種種見不得人的醜事,他如數家珍,並且添枝加葉,說得神乎其神。他象小丑似地在大家肩頭蹦來蹦去,又象一個刀斧手,在每人肩頭都砍上一刀。

  ①此處指一八三〇年的七月革命。

  ②皮埃羅,著名啞劇演員德比羅(1796—1846)創造的滑稽角色,當時常在雜耍戲院演出。

  我們的四位鄰居一陣狼吞虎嚥,風掃殘雲,也和我們一樣用飯後甜食了。我們一直悄然無聲,因而他們以為這邊是空房間。雪茄的煙霧彌漫繚繞,他們既有香檳酒提精神,又有精美的甜品助興,於是講開了朋友間的親密話。這些話從骨子裡透出一股陰森森的涼意,聽罷,再柔和的感情也會變得僵硬,再高貴的靈感也會煙消雲散,笑聲會顯得尖刻,歡樂會轉為怨恨。我們從中可以清楚地窺見沒有上帝保護的靈魂的空虛,他們講這番話除了利己的動機外沒有其他目的,而利己主義正是我們這個和平時代的產物。惟有狄德羅攻擊人類的小冊子《拉摩的侄兒》能夠與他們的談話相比,狄德羅的小書有意寫得極放肆,為的是揭人類的瘡疤。他們的言談是赤裸裸的,狄德羅認為尚可討論的東西他們也毫不敬重。他們是用毀滅來建設;他們否定一切,只崇拜懷疑論所接受的一樣東西:金錢的萬能、全知和無所不適。他們先把惡言穢語朝著熟人頭上潑過去,接著就把矛頭對準了知心朋友。畢西沃開始講話時,我打了一個手勢,表示我想留下來聽一聽。

  他說些什麼,呆會兒諸位就知道了。這是一篇最嚇人的即興演講,難怪表演者受到幾位厭世者的崇拜。演講儘管經常被打斷,講了又停,停了又講,我還是用腦子全部記下來。他的一席話從內容到形式都夠不上文學作品,但可以算是描寫當代怪現狀的雜錄。當今世道,大概也只好講這一類故事,倘要追究責任,自然應該由這位主講人承擔。畢西沃描述登場人物的對話時不斷變換嗓音,同時摹仿他們的一舉一動。想必他表演得惟妙惟肖,因為旁邊的三個聽眾不時發出讚歎與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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