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瑪拉娜母女 | 上頁 下頁
十四


  由於受著真誠愛情的激勵——這種愛情能暫時改變最令人討厭的性格,能揭示靈魂中最美好的東西——,迪阿爾起初象一個正派人那樣行事。他強迫蒙特菲奧爾離開了第六團,甚至第六團所在的軍,以免妻子在他留在西班牙的不長的時間裡看到他。隨後軍需官要求調動單位、轉到了帝國衛隊去服役。他不惜任何代價想得到與他的巨大財產相稱的貴族頭銜、榮譽和聲望。懷著這種思想,他在拿破崙軍隊在德國進行的一次浴血戰鬥中表現得很勇敢;然而他受了很重的傷,不能繼續服役了。他很可能會少掉一條腿,於是被批准退伍,既沒得到男爵爵位,也沒得到他希冀的獎賞。倘若換了別人也許能得到。這件事,加上他的受傷,再加上希望的落空,使他的性格整個兒改變了。一度被激發起來的普羅旺斯人的熱情頓時一落千丈。不過起初他還有妻子的支持,妻子見他努力肯幹,有勇氣有雄心,對他曾寄於某種程度的信任,而且比其他女人更能在生活的艱難挫折中表現得溫柔體貼。在珠安娜的好言勸慰下,退役的營長來到巴黎,決心在仕途上謀個顯要職位,讓人不得不尊敬他,忘記他曾經不過是前線六團的軍需官,好讓迪阿爾夫人有朝一日得個封號。對這個迷人的女人的愛情使他能猜透她心底的願望。珠安娜什麼也不說,但是他理解她;她不象情人夢想的那樣愛他,這一點他知道,因此想得到她的敬重,她的愛,她的眷戀。這可憐的人看見妻子在任何情況下都那麼溫和、耐心,便以為幸福即將降臨;然而這溫和,這耐心之中流露了一種順從忍讓的情緒。當初,虧了珠安娜的這種情緒,迪阿爾才得到了她。順從,這是愛情嗎?每每在珠安娜對他表現出純潔的服從時,他寧願遭到她的拒絕;他常常恨不得獻出生命,只要珠安娜肯靠在他胸前痛哭,只要她不強作笑顏掩蓋自己的思想。很多年輕人(因為到一定的年齡,人們就停止奮鬥了)想戰勝自己的厄運,他們的生活不時受到厄運的威脅;當他們在不幸的深淵裡掙扎時,我們應當感謝他們所作的不為人知的拼搏。

  象許多人一樣,迪阿爾什麼都嘗試了,但一切都與他作對。他的財產使珠安娜能享受巴黎的豪華生活,她有一個大公館,幾個寬敞的客廳,操持著一個排場很大的家,常來他們府上的有不少不太計較門第的藝術家,幾個湊數的陰謀家,整天到處玩樂的人,還有某些時髦人物,所有這些人全是珠安娜的愛慕者。在巴黎表現自己的人必須學會主宰巴黎,或者忍受巴黎。而迪阿爾的個性不夠強不夠硬,也缺乏韌勁,不能左右那時的社交界,因為那時誰都想飛黃騰達。一成不變的社會等級的劃分也許是一大好事,甚至對於平民百姓也是如此。拿破崙私下曾談到,為了讓朝臣們尊敬他,他曾花了多少心血,因為朝臣中大部分曾經是與他平起平坐的人。然而拿破崙是科西嘉人,而迪阿爾是普羅旺斯人。在具有同等天才的情況下,一個生活在島嶼上的人總是比一個生活在大陸上的人更全面發展。科西嘉島和普羅旺斯省雖然位於同一緯度,但不管地理學怎麼認為,隔開這兩地的海峽如同一個大洋,使它們成了兩個國度。

  迪阿爾處於一種尷尬局面,而他自己又使這種局面更加惡化,由此產生了他的巨大不幸。在最後導致故事結局的事情之間存在著不易覺察的因果關係,人們也許能從中得到一些有益的教訓。首先,巴黎的刻薄人每看到原軍需官用以裝飾公館的那些油畫便忍不住露出狡黠的微笑。從西班牙弄來的傑作招來每個觀賞者無聲的責備,結果前一天剛買來的油畫珍品也給淹沒在這種責備之中。被迪阿爾的發跡傷害了自尊心的人們就以這種方式對他進行了報復。法國人擅長用雙關語,其中有些話讓珠安娜聽懂了。在她的勸告下,迪阿爾把從西班牙得來的畫送還塔拉戈納城。可是公眾卻一味把事情往壞裡想,有人說:「這個迪阿爾真狡猾,他把那些畫給賣了。」一些正派人繼續認為,留在客廳裡的畫不是以正當手段得到的。有幾個嫉妒心重的女人四處打聽,一個迪阿爾怎麼能娶到一位如此富有、如此美麗的姑娘。於是引起了無休止的議論和嘲笑,巴黎人是精於此道的。然而珠安娜所到之處都遇到人們的尊敬,她的清白、虔誠的生活戰勝了一切,包括巴黎人的誹謗;不過這種尊敬僅僅到她為止,她丈夫沒份兒。她那女性的洞察力和透亮的目光在環視客廳時只能給她帶來痛苦。

  社會對迪阿爾的蔑視是極其自然的。軍人們——儘管他們在人們想像中具有很多美德——不能原諒這位原前線第六團的軍需官,就因為他有錢,而且想在巴黎嶄露頭角。然而,在巴黎,從聖日耳曼區的最後一家府第到聖拉紮爾區的最後一家公館,從盧森堡高地到蒙馬特爾高地,所有忙著穿戴打扮和愛說別人閒話的人,他們穿戴打扮是為了出門,出門是為了說別人的閒話。所有這幫委瑣的或神氣的人,這幫外表不可一世,內裡一副媚骨,心懷低下的欲望和妒羨的人,這幫鍍了金的和鍍金剝落了的,年輕的和年老的人,這些新興貴族和貴族世家,這幫瞧不起暴發戶的人,這幫惟恐影響了自己的名聲的人,這幫總想打倒某種權力,打不倒時則對其頂禮膜拜的人;所有這些人在一個晚上都會聽見、會談論、會知道那個妄想在巴黎社交界得到榮耀的新來者是在哪裡出生、哪裡長大的,他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雖然對於上流社會來說不存在什麼重罪法庭,然而它卻面對著最無情的檢察長,這是一個法人,看不見摸不著,它既是審判官又是劊子手:它指控你,同時在你身上打上烙印。別指望能對它隱瞞什麼,老老實實把你的一切都告訴它,它什麼都想知道,也什麼都知道。仿佛有一部信號機,能將任何地方發生的故事、醜聞、消息立即傳送給它,這部無人知道的機器在哪裡,是誰在操縱,你不用問。這是個社會之謎,觀察家只能看到它產生的效果。有很多令人難以置信的例子可以證明它的威力,舉其中一例就夠了。德·貝裡公爵①在巴黎歌劇院被害,案件發生的第十秒種,消息便傳到了聖路易島最偏僻的角落。同樣,從前線第六團傳出來的對迪阿爾的評論,在他第一次舉辦舞會的那個晚上就滲進了上流社會。

  ①德·貝裡公爵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王位的推定繼承人,一八二〇年二月十三日在巴黎歌劇院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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