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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可是小姐說得很對,」卡那利接過話頭說道。他說著站起身來,作出他的風姿寶庫中一個最漂亮的姿態,立在壁爐前。「上帝很有預見,他給了人食物和衣服,但是沒有直接給人以藝術!他對人說:『為了生存,你要向大地彎腰;為了思考,你要朝我飛升過來!』我們對靈魂的生命和肉體的生命都同樣需要。因而就有兩種實用。當然不能把書穿在腳上,從實用角度出發,一首史詩還抵不上慈善辦公室的一碗稀湯。最傑出的思想也很難代替大船的篷帆。誠然,一台壓力機,壓力升高二寸,就能給我們帶來三十個蘇一米的便宜白布。但是這台機器和工業的日臻完善不能給民眾以生命的啟示,也不能告訴未來說哪個民族曾經存在過。埃及藝術、墨西哥藝術、希臘藝術、羅馬藝術,以及被人視為無用的這些藝術傑作,卻在缺乏天才人物的龐大的中介民族已經消逝、而沒有在地球上留下他們的名片的地方,在漫長的時間裡,證實了這些民族確實存在過!凡是天才的作品都是一種文明的SumCmun①,這就預示著有極大的實用性。自然,一雙靴子的價值在你看來,不會超過一個劇本,但是你總不會喜歡一架風磨勝於喜歡聖望教堂①吧?那好,一個民族與一個人一樣,受到共同情感的激勵。一個人最喜歡的想法是,在肉體上傳宗接代,在精神上能夠永存。一個民族的永存就表現在這個民族天才人物的作品上。此刻,法蘭西的情形正有力地證明著這一論點乃是有理。當然,在工業、商業、航海上,英國勝過法國。然而,我想,在藝術家、天才人物以及產品的格調上,法國居於世界首位。沒有一個藝術家,沒有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不到巴黎來領取自己技藝高超、精通此道的證書。現在只有法國有繪畫學校,我們以書籍壓倒別人,較之以利劍壓倒別人會更有把握,更為持久。在愛乃斯特的體系裡,高級鮮花、女性的美麗、音樂、繪畫和詩歌,就都要取消了。當然,社會不會大翻個,可是,請問,誰願意這樣生活呢?一切實用的東西都是其醜無比的。廚房是一幢住宅中不可缺少的東西。可是您避免在廚房裡起居,您生活在客廳裡,您用各種完全多餘的東西來裝點客廳,就象這間客廳一樣。這些妙不可言的繪畫、精雕細刻的木器,有什麼用呢?只有我們覺得無用的東西,才是美的!我們稱十六世紀為『文藝復興』,這個字眼是極其準確的。那個世紀標誌著新世界的曙光,即使到了人們已回憶不起那以前的幾個世紀時,還要談到這十六世紀。為什麼以前的世紀人們會回憶不起來呢?因為那些世紀無非就是存在過而已,算不得什麼,正象那個時代幾百萬人的生命也都毫無價值一樣!」

  ①拉丁文:頂峰。

  ①聖望教堂,魯昂的哥特式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紀。

  卡那利將這篇散文裝腔作勢地朗讀完畢之後,客廳裡一陣沉默。德·埃魯維爾趁這時相當逗趣地回答道:

  「毫無價值的破爛!哼!我這毫無價值的破爛,我還當寶貝呢!」①

  「照您的說法,」比查對卡那利開火道,「藝術是一個特殊的範疇,天才被召進這個範疇,來完成藝術的進化。這樣的藝術是否存在呢?這難道不是社會上的人莫名其妙硬要人相信的一個彌天大謊麼?當我可以親眼看到上帝安排得很理想的諾曼底景色時,我何苦在臥室裡掛上描繪這景色的風景畫呢?我們在幻想中有許多比《伊利昂紀》更美妙的詩篇。花上不大的一筆錢,我就可以在瓦洛涅、卡朗丹、也可以在普羅旺斯、在阿爾勒找到和提善畫的維納斯一樣美的維納斯。

  ①這是莫裡哀的喜劇《女學者》中的一句臺詞。

  《司法公報》上發表的小說只不過寫法與瓦爾特·司各特不同而已,它們總是極其可怕地以真正的鮮血而不是墨水來結尾。

  幸福和品德要高於藝術和天才。」

  「真精彩,比查!」拉圖奈爾夫人叫道。

  「他說什麼?」卡那利正從莫黛斯特的眼神和態度裡採摘表示欽佩的天真而迷人的可愛果實,聽到這聲喊叫,便停了下來,向拉布裡耶爾問道。

  拉布裡耶爾遭到蔑視,特別是女兒對父親說出那番不尊重的話語,使這位可憐的年輕人心裡極為難受,竟顧不上回答卡那利的問話。他的雙眼痛苦地緊盯著莫黛斯特,透露出深沉的思索。德·埃魯維爾公爵風趣地重申了文書的論點。他最後說,女聖徒泰蕾絲出神入化,比拜倫爵士的創作還要高明。

  「噢,公爵先生,」莫黛斯特指出,「泰蕾絲女聖徒,那完全是個人的詩篇,而拜倫或莫裡哀的天才,對全世界都是有用的呀……」

  「趕快附和男爵先生的意見吧,」夏爾·米尼翁忙打斷她的話說道,「你現在又認為天才有用了,就象棉花有用一樣。

  可是說不定過一會你又覺得這個邏輯陳舊、古板,跟可憐的老好人、你的爸爸一樣了!」

  比查、拉布裡耶爾和拉圖奈爾夫人用半嘲諷的目光相互瞧了瞧。莫黛斯特一時語塞,這種目光更使她惱羞成怒了。

  「小姐,放心吧,」卡那利向她微微一笑,說道,「我們既沒有敲打倒,也沒有讓人抓住矛盾。任何藝術作品,不論是文學也好,音樂也好,繪畫也好,雕塑或建築也好,與所有其他的商業產品一樣,都包含著積極的社會功用。藝術是最好的商業,這是不言而喻的。如今,一本書可以使作者口袋裡裝上差不多一萬法郎,而生產一本書,就要有印刷廠、造紙廠、書店、鑄造廠,也就是說,要有數千人活動的臂膀,要有這麼多機器和這麼多生產過程。一座宏偉建築的價錢,更直截了當地駁斥了持異議的人。因此可以說,天才的作品具有代價極其昂貴的基礎,這個基礎也就必然有益於工人。」

  在這個論點的基礎上,卡那利又形象豐富、自鳴得意、咬文嚼字地講了一通。和許多偉大的演說家一樣,到了結束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講的仍然與談話開始時一模一樣,而且自己竟然沒有發覺,他的見解與拉布裡耶爾完全相同。

  「我很高興地看到,我親愛的男爵,」矮小的德·埃魯維爾公爵巧妙地說,「您將來一定能當一位偉大的立憲派大臣。」

  「哦!」卡那利作了一個偉人的手勢說道,「我們辯來辯去證明了什麼呢?無非是這樣一個永恆的真理:『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都是假的!』這句話便可全部概括。道德方面的真理,也和女人一樣,到了某些階層,這些東西便面目全非,根本無法辨認了。」

  「社會就靠成見活著,」德·埃魯維爾公爵說道。

  「多麼輕浮!」拉圖奈爾夫人低聲對她丈夫說道。

  「他是個詩人嘛!」哥本海姆聽見了這句話,回答道。

  卡那利高出他的聽眾十萬八千里,他那最後一句充滿哲理的話,說不定很有道理。他見每個人臉上都流露出某種冷淡的表情,還以為那是無知的徵候。他發現莫黛斯特理解了他的話,十分高興。他根本料想不到,對外省人來說,一個人包場是多麼傷人!因為這些外省人主要的事情就是要向巴黎人顯示外省的存在、風趣和智慧。

  「您很久沒有見到德·紹利厄公爵夫人了嗎?」為了改變話題,公爵向卡那利問道。

  「我六天以前離開她,」卡那利回答。

  「她好嗎?」公爵又問。

  「非常好。」

  「您給她寫信的時候,請代我向她問候。」

  「人家說她非常迷人,是嗎?」莫黛斯特向公爵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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