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愛乃斯特天真而且莊重地從頭講了一遍。我們從這一小小家庭戲劇的前奏中,已經可以看出愛乃斯特的真誠,他懷著真誠必然產生的莊重態度,既沒有略過他和姑娘交換的二十幾封信件,也沒有忘掉他剛才與卡那利的會見。他把這些信都帶來了。待到父親將信一一看完,可憐的情人,面色蒼白,一副哀求的模樣。他見這位普羅旺斯人向他投過怒氣衝衝的目光,便全身發起抖來。

  「先生,」夏爾說道,「這裡面只有一個地方不對,可這又是最至關重要的事情。這就是:我的女兒並沒有六百萬,她最多只有二十萬的陪嫁,加上不一定有指望的遺產。」

  「啊!先生,」愛乃斯特站起身來,向夏爾·米尼翁奔過去,將他緊緊抱住,說道,「您這回可把壓在我心上的大石頭搬掉了!如果真是這樣,大概就再也沒有什麼來妨礙我的幸福了!……我有一些保護人,我將來會作審計主任。哪怕莫黛斯特小姐只有一萬法郎,哪怕要倒貼她一份嫁妝,她還是我的妻子。正象您使您的妻子幸福一樣,我要使您的女兒幸福,真正給您當兒子……是的,先生,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這是我發自內心的願望。」

  夏爾·米尼翁後退了三步,目光深深盯進拉布裡耶爾的雙眼,有如匕首裝入鞘中。看到這年輕人容光煥發的面龐和歡快的目光流露出完全的坦率和一片真情實意,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麼說,命運之神厭倦了?……」他低聲自言自語,「這個小夥子將是我最理想的女婿麼?」

  他內心激動不已,在室內踱來踱去。

  「先生,」夏爾·米尼翁終於開口說道,「您來這裡尋求判決。一旦判決,您一定要完全照辦。不然的話,您此刻就是開玩笑。」

  「噢,先生!……」

  「請聽我說,」父親說道,同時向拉布裡耶爾看了一眼,那眼光簡直使他動彈不得。「在這件事情上我既不會嚴厲無情,也不會偏袒一方。您把自己置於張冠李戴的地位,那麼您既要享受這種地位的有利條件,也要忍受這種地位的不利條件。

  我的女兒以為她愛的是當代最偉大的一位詩人,首先是詩人的鼎鼎大名迷住了她。名氣對她來說,如同燈塔。命運常常喜歡開玩笑,這一次命運又將她拋進可憐的現實之中。那麼,我作為她的父親,難道不應該創造條件,使她能在名氣與現實之間選擇麼?難道不應該讓她能夠在卡那利與您之間進行選擇麼?剛才對您所談我的經營情況,我指望您以榮譽擔保,嚴守秘密。您和您的朋友卡那利男爵,到勒阿弗爾來度過這十月份的下半月。我的家門會向你們二位敞開,我的女兒可以從從容容地對你們進行觀察。別忘了,您應該親自將您的情敵帶來,至於他聽信人家說的德·拉巴斯蒂伯爵有幾百萬財產的神話,您隨它去好了。我明天就會回到勒阿弗爾,三天之後,我在勒阿弗爾等待你們的到來。再見吧,先生……」

  可憐的拉布裡耶爾邁著緩慢的步子回到卡那利家中。塔萊朗親王曾大肆宣揚什麼內心第二動機,說第一動機是天然的聲音,第二動機則是社會的聲音。此刻,詩人卡那利一個人在家,只有這時他才能讓內心第二動機激起的思潮翻滾的急流任意奔騰。

  「怎麼!有六百萬財產的一位少女!可是,我的眼睛竟然沒能透過黑暗看到黃金在閃爍!有了這筆巨大財富,說不定我就能當上法國貴族院議員、伯爵、大使了!以前有些市民女子,愚蠢的女人,詭計多端的女人,想要我的手跡,我都給她們回信了!可是偏偏就在上帝給我派來崇高的心靈、金翅膀的天使那一天,我卻對這些假面舞會的鬼把戲厭倦了!

  ……唉!我要寫一首優美的詩,這種機遇還會出現的!可是拉布裡耶爾這個侏儒,借著我的名氣去招搖過市,他倒走了運!……簡直是盜用我的名義!我是模特兒,他倒要成為塑像了!我們這是扮演了貝爾特朗和哈東的寓言故事!①六百萬財產加上一個天使,一位米尼翁·德·拉巴斯蒂小姐!一位熱愛詩歌和詩人的貴族天使,到哪兒去找!……可是,在這位少女的朋友、那位心地善良的勇猛大兵、首屈一指的體魄健壯的人面前,我以精神力量顯示了自己的強壯有力,還作了一番阿爾喀得①式的演習,使那位大兵大吃一驚。他回去以後,肯定對那位少女說我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本該將自己描繪成六翼天使的時候,我偏偏扮演了拿破崙的角色!……說到最後,我可能會交上個好朋友,可我為這個花的代價可太高了!友情,這是多麼美好的東西!六百萬,一個好朋友能值這個價!用這種價錢交朋友可不能多交……」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故事《貓和猴子》:猴子貝爾特朗見火中煨著栗子,便要貓哈東為他火中取栗。貝爾特朗將栗子一一吃掉,哈東的爪子卻被火燙傷。

  ①阿爾喀得,希臘神話傳說中阿爾開俄斯的孫子,此處指不愛女色的英雄赫拉克勒斯(阿爾開俄斯即其祖父)。

  卡那利發出這最後一句感慨時,拉布裡耶爾走進了他朋友的書房。拉布裡耶爾滿面愁雲。

  「喂,你怎麼啦?」卡那利問他道。

  「她父親要求讓他女兒在兩個卡那利之間作出選擇……」

  「你這個可憐蟲,」詩人哈哈大笑,高叫道,「她這位父親可真精明啊……」

  「我已經以名譽擔保,許下諾言,要把你帶到勒阿弗爾去,」拉布裡耶爾可憐巴巴地說。

  「親愛的小乖乖,」卡那利回答道,「既然關係到你的名譽,你盡可以信賴我……我去請一個月的假……」

  「啊,莫黛斯特可漂亮了!」拉布裡耶爾傷心失望地叫道,「你輕而易舉就會把我壓倒的!看到幸福光顧到我的頭上,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所以我心裡總在想:『這是搞錯了吧!』」

  「唔!走著瞧吧!」卡那利欣喜若狂地說道。

  當天晚上,吃完晚飯以後,夏爾·米尼翁和他的銀錢總管先生快馬加鞭,從巴黎直奔勒阿弗爾而去。在莫黛斯特的戀愛問題上,父親已經使那條看家狗完全平靜下來了,一方面給他解除了原來的命令,同時又叫他對比查放下心來。

  「一切都非常順利,我的老杜梅,」夏爾說道。卡那利也好,拉布裡耶爾也好,兩個人的情況他都已經向蒙日諾打聽清楚。「我們就要有兩個演員扮演同一個角色了!」他快樂地高聲叫道。

  不過,對於即將在木屋別墅演出的這場喜劇,他叮囑老夥伴要絕對保密。這幕喜劇可說是最溫和的報復,也可以說是父親對女兒的教訓。從巴黎到勒阿弗爾,兩位朋友一路長談。從談話中,上校瞭解了這四年當中他家裡發生的每一件細小的變故。夏爾還告訴杜梅,外科專家德普蘭月底以前要來給伯爵夫人檢查一下白內障,看看是否有可能使她重見光明。

  車夫指望拿到一大筆賞錢,鞭子一甩發出清脆的響聲。木屋別墅的人正要吃午飯,這長鞭的響聲,向他們宣告兩位老兵已經到家。長期在外的父親終於歸來,只有久別重逢的歡樂才會這麼轟動:家中全體女眷都跑到門口。多少父親,多少子女,可能父親比子女為數更多,都能理解在這樣喜慶的日子裡人們沉醉在歡樂之中的心情,所以文學作品從來不需要對此進行描繪,因為最美好的語言和詩歌也無法表達這種激動的心情。也可能是因為甜蜜的激情文學味並不濃吧!這一天,無論什麼人說什麼話,都不能破壞米尼翁家人的歡樂。

  莫黛斯特第一次站起來的時候,那神秘的戀愛曾使她面孔蒼白。但是在這個問題上,這一天,父親、母親與女兒之間休戰了。上校有著真正士兵特有的令人讚歎的細膩情感,他一直待在自己妻子的身邊,她的手一直與他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同時他也望著莫黛斯特,欣賞著這個苗條、風姿綽約、富有詩意的美人,真是百看不厭。難道不正是在這些小事上能看出一個人感情是否豐富麼?莫黛斯特害怕擾亂父親和母親悲喜交集的心情,不時走過來親吻遠遊歸來人的前額。她親吻父親的次數太多了,似乎她要代表兩個人親吻他。

  「啊!親愛的小乖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一次她盡情撫摩著父親的時候,上校握住莫黛斯特的手說道。

  「噓!別說!」莫黛斯特指著母親,附在他耳邊回答道。

  杜梅頗為狡黠地保持著沉默,這使莫黛斯特對他巴黎之行的結果很是擔心。有時她偷眼望望中尉,但是無法穿透他那堅硬的外殼。上校是一位小心謹慎的父親,他希望先研究一下他那寶貝女兒的性格,特別是要徵求自己妻子的意見,然後再進行事關全家幸福的會談。

  「明天,我的寶貝,」晚上臨睡前他說道,「你早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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