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十六


  「噢!」卡那利高聲叫道,「我那天對紹利厄夫人說得很對,我應該放出一首什麼新詩。對我的崇拜已經下降,已經有些日子我沒有收到這樣的匿名信了……」

  「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麼?」拉布裡耶爾問道。

  「對,是個素不相識的人!叫德·埃斯特,住在勒阿弗爾!這顯然是個化名。」

  說著,卡那利將信遞給拉布裡耶爾。這首詩歌,這不願為他人所知的激情,總之,莫黛斯特的心,妄自尊大的人用那麼一個動作,就毫不在乎地遞過去了。

  「真好!」審核官叫起來,「這樣把最難於啟齒的感情吸引到自己身上,逼得一個可憐的女子越過所受的教育、天性、社會給她劃定的習俗界限,打破慣例,多美啊!……天才能獲得怎樣的特權啊!象拿在我手中的這樣一封信,出自一位少女之手,一個真正的少女,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懷著熱情……」

  「那又怎麼樣呢?」卡那利問。

  「怎麼樣?即使象塔索那樣飽經磨難,也會覺得得到報答了!」拉布裡耶爾叫道。

  「親愛的朋友,」卡那利說,「收到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的時候,心裡是這麼想。可是,當你收到第三十封信的時候!……當你發現那位熱情的少女相當狡猾的時候!當你走到詩人滿懷激情奔跑過的閃閃發光的道路盡頭,看見是一個年老的英國女人坐在界石上,向你伸過手來的時候!……當書信上的天使變成一個容貌醜陋、正在到處找丈夫的可憐姑娘的時候!

  ……噢!這時候,沸騰的內心便平靜下來了。」

  「說名氣就象某些特別鮮豔的花兒一樣含有毒性物質,」

  拉布裡耶爾微笑著說,「我現在算開始相信了!」

  「而且,我的朋友,」卡那利接著說下去,「所有這些女人,即使她們是真心誠意,也都有一個理想的要求,你很少能符合那種要求。她們想不到詩人正象人家指責我的一樣,是一個相當虛榮的人。一個為狂熱的激情所折磨的人,這種激情會使他變得不招人喜歡,心情多變,她們根本想像不出這樣一個人是什麼樣子。她們希望你總是偉大,總是漂亮。她們根本不會想到,天才總是病態的,拿當和佛洛麗納同居,德·阿泰茲太胖,約瑟夫·勃裡杜太瘦,貝朗瑞喜歡赤腳走路,偶像也會流鼻涕的。象呂西安·德·呂邦潑雷①那種既是詩人又是美男子的人,真是鳳毛麟角。又何必去尋求那些毫無價值的恭維,何必去接受一個女人幻想破滅,目光呆滯,給你潑的一盆冷水呢?……」

  ①呂西安·德·呂邦潑雷,《人間喜劇》中一個青年詩人,《幻滅》的男主人公。

  「那麼,真正的詩人,」拉布裡耶爾說道,「就應該象上帝在他的臣民之中隱形藏身一樣,只能通過他的創作看見他了……」

  「那樣的話,名氣的代價也未免太高了,」卡那利回答,「生活裡確有美好的東西。嘿!」他一面喝茶,一面說道,「一位美貌的貴婦人愛上一個詩人,她用不著象一位公爵夫人傾心于一個男演員那樣,躲在舞臺上空吊佈景的籠子裡,或者躲在樓下的包廂裡。倚仗自己的美貌、財產和姓氏,她完全可以象每一部英雄史詩裡的人那樣大大方方地對你說:『我是卡呂普索仙女,我愛忒勒瑪科斯①。』故弄玄虛是小聰明的伎倆。我對戴假面的人再也不回信,已經頗有些時日了……」

  「啊!如果有一位女子主動向我走來,我會多麼愛她!……」拉布裡耶爾強忍淚水失聲大叫,「親愛的卡那利,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個高攀著名詩人的姑娘,從來不會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她只不過是過於小心提防,過於愛面子,過於提心吊膽罷了!這肯定是一位明星,一位……」

  「一位公主,」卡那利哈哈大笑,大叫起來,「來俯就他,是不是?……我親愛的老兄,那是百年不遇的事。那樣的愛情就跟這百年開一次的花一樣罕見……。年輕貌美而又富有的公主們根本就忙不過來。她們象奇花異草一樣,極有教養卻又愚蠢無比、象接骨木一樣空虛的貴族少爺們組成了籬笆,早已將她們團團圍住了。我的夢想,唉!我那水晶一般純潔的夢想,從前鑲著科雷茲花邊,後來在這裡是鑲著花環,我曾經懷著怎樣狂熱的夢想!……別提了!這夢想早已在我的腳下破碎……。不,不,凡是匿名的信都是有所求的!而且那要求多麼高!你以為這個小囡年輕又美麗,如果你給她寫信,哼!你瞧著吧!肯定不是別的事!從理智上說,你不可能愛所有的女人。就連阿波羅,至少八角閣②的阿波羅,也是一個外表風雅而實際上需要保重身體的結核病患者呢!」

  ①卡呂普索仙女是希臘神話中的山林水澤女神,奧德修路過她的住處時,她想與他結為夫婦,把他滯留了十年才被迫放他回家,事見荷馬史詩《奧德修紀》。忒勒瑪科斯是奧德修的兒子,這裡巴爾札克顯然把奧德修誤寫為忒勒瑪科斯了。

  ②八角閣在梵蒂岡,收藏有古代各種塑像名作。

  「可是,」愛乃斯特說道,「一個女子這樣主動上前的時候,她大概是確信自己能夠在美貌和溫存方面使最得寵的情婦黯然失色的。單憑這一點,就應該原諒她。所以,稍有點好奇心的話……」

  「啊!」卡那利回答道,「黃口小兒愛乃斯特,請允許我專心致志地愛那位給我幸福的美麗的公爵夫人吧!」

  「你說得對,實在太對了,」愛乃斯特回答道。

  話是這麼說,年輕的秘書還是將莫黛斯特的來信反復讀了好幾遍,極力猜測那真正的含義是什麼。

  「這裡面一點沒有誇大其辭。人家並沒有說你是奇才,人家是向你說知心話,」他對卡那利說道,「這股謙遜的芳香和這種主動的態度,如果遇上我,我是會動心的……」

  「那你給她回信好了,你親自把這場豔遇進行到底好了!

  我把這個當作一份菲薄的薪水送給你,」卡那利譏誚地微笑著高聲說道,「幹吧!再過三個月,你把情況告訴我,如果這事能夠持續三個月的話……」

  四天以後,莫黛斯特收到一封信。信紙很漂亮,信封是雙層的,封口上蓋著卡那利的紋章。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書信二

  致歐·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讚美精彩的作品——姑且說我的作品是精彩的吧——這個行動本身,便含有難以名狀的聖潔和純樸的意味,是不許任何人加以嘲笑的,而且在任何法庭上,都能夠證明您給我寫信這一舉動是完全正當的。即使覺得自己受之有愧,如此的盛情也總是使人感到愉快。為此,我首先應該向您表示感謝。在這種盛情面前,蹩腳的詩人也好,真正的詩人也好,在內心深處都會覺得當之無愧,因為自尊心是一種不大經得起讚揚的東西。您給我帶來的慰藉能醫治好文壇的各種責難給我造成的創傷。

  作為報答,我能給予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的最好的友情表示,難道不是與她分享我的經驗之談麼?哪怕這樣做會使她熱烈的嚮往煙消雲散,我也在所不惜。

  小姐,一位少女最美好的棕櫚枝①,便是聖潔、純淨、無可指摘的生活之花。難道您在世上是孑然一身麼?只這一句話就行了。如果您有家庭,有父有母,請您想一想,您寫信給一個根本不認識其人的詩人,這封信會使他們多麼傷心憂愁!並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天使,他們也有缺點。也有輕浮的人,魯莽的人,自命不凡的人,野心勃勃的人,花天酒地的人。所以,不論天真無邪多麼令人肅然起敬,不論法國詩人多麼具有騎士風度,您在巴黎總會遇上不止一個墮落的吟游詩人。他們隨時準備激起您的柔情,而目的是欺騙這種感情。那樣,您的信就會被理解為另外一種意思,而不是象我這樣理解了。人家會從信裡看到您並沒有訴之於筆端的想法。可是,人家有心,您是無意,您又絲毫不加提防。

  ①西方以棕櫚枝作為榮譽或勝利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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