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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二章

  書信一

  致卡那利先生

  先生:

  我曾經多少次想給您寫信,直到今天才拿起筆來。為什麼要給您寫信呢?您一定猜想得到:為了告訴您,我是多麼熱愛您的才華。是的,我感到必須向您表示我對您的欽佩。我是一個可憐的外省姑娘,獨居一隅,唯一的幸福便是閱讀您的詩作。我從閱讀《勒內》③轉而閱讀您的作品。憂鬱導致遐想。除我以外,不是還有許許多多女子給您寫信,向您傾訴她們內心的思緒麼!……在這人數眾多的一群中,我怎麼可能受到格外的注意呢?我這一紙短箋,雖然滿載著我的情思,可是比起雪片般向您飛去的每一封芳香四溢的信件來,又有什麼地方可以略勝一籌呢?我的自我介紹,又比其他任何女子的自我介紹都令人討厭:我不想透露真實姓名,可是又請求您象與我相識已久一樣對我完全信賴。

  給我回信吧,善待我吧!我不想許下諾言,說有朝一日一定讓您知道我是誰,但我也不絕對地說我不會這樣做。對這封信,我還要補充些什麼呢?……噢,先生,看我多麼吃力!好,請允許我向您伸出手去,啊!這是一隻充滿友情的手,是您的奴僕的手。

  歐·德·埃斯特-莫①

  附言:如承蒙賜複,我將不勝榮幸。復函請寄勒阿弗爾弗·珂歇小姐,存局待領。

  ①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保爾和維吉妮》的作者。見《〈人間喜劇〉前言》第6頁注②。

  ②多拉,本名冉·迪納芒第(1508—1588),十六世紀法國七星詩社詩人。「進了聖器室的多拉」,指被過分吹捧的卡那利。

  ③《勒內》(1805),夏多布裡昂小說,見《〈人間喜劇〉前言》第6頁注②。

  ①這是莫黛斯特將自己名字的字母順序打亂組成的化名。在中文裡,可簡略表示如下:莫+歐=莫,德+埃=黛。

  現在,每一個少女,不管她是否有些浪漫味道,都可以想像得出,莫黛斯特有幾天是在怎樣焦急不安之中度過的!她覺得,空氣中飽含著火熱的語言,樹木也仿佛具有人的外表,她簡直感覺不到自己肉體的存在,她是在大自然中翱翔!土地在她腳下顫動。她非常羡慕郵政機構,她在空間尾隨著她那張小小的信箋。她感到非常幸福,正象人們二十歲時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意志以後感到興高采烈一樣。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這上面,有如中世紀時人們所說的魔鬼附身一般。她想像著詩人的住房是什麼樣子,詩人的書房是什麼樣子,她仿佛看見他打開信封,於是她作出各種各樣的假設。

  我們已經給詩意勾畫了一個輪廓,現在有必要描繪一下詩人的身影了。卡那利是一個瘦小乾癟的男子,身段頗有貴族氣派,棕色頭髮,vituline①的面龐,頭比較小,正象虛榮多於驕傲的人頭部都比較小一樣。他喜歡奢侈豪華,講究排場。發財致富對他來說是一種需要,這種需要在他身上較之其他任何人都更強烈。他為自己出身高貴和有些才氣而感到十分自豪,現在由於抱負太高,更無時無刻不把他的祖先掛在嘴邊上。不管怎麼說,卡那利家族與納瓦蘭家族、卡迪央家族、葛朗利厄家族、奈格珀利斯家族②畢竟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天賦給他幫了大忙。他有一雙炯炯有神的東方人的眼睛,這正是人們要求詩人具有的眼睛。他舉止優雅,相當體面,嗓音洪亮。但是,天生的招搖撞騙勁將這些長處幾乎毀滅殆盡。

  ①英文:牛犢似的。

  ②這幾個家族均為《人間喜劇》中的名門望族。

  他是很有自信心的喜劇演員。當他十分優雅地抬起腳來的時候,那是他早已養成了這種習慣。當他用朗誦的語調說話的時候,那也是他慣用的語調。當他頗有做戲味道地站在那裡的時候,那是他已經將自己一舉手一投足的姿勢變成了第二天性。這一類的缺點,與他為人一向豪爽大方,與他身上應該稱為「勇士風度」而與「騎士風度」形成鮮明對照的東西,構成了渾然一體。卡那利缺乏信仰,當不了堂吉訶德,但是他眼光太高,遇到問題,也不會總是站在有利的一面。他那股詩意,碰上點什麼事都會迸發出來,對這位詩人損害極大。

  其實他並不缺乏頭腦,只是他的才華妨礙他充分發揮他的智慧。他完全為名利所左右,他的目標是要顯得比自己的名氣還要偉大。所以,正如我們屢見不鮮的那樣,他這個人與他思想的產物完全是兩回事。那些撫慰人心的、天真純樸的、充滿柔情的詩章,那些平靜清澈好似如鏡的湖水般的詩句,那些溫和的頗具女性特點的詩歌,其作者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野心家。這個人穿著緊緊裹身的禮服,舉止具有外交官的風度,一心要在政治上發揮影響,貴族氣十足,矯揉造作,自命不凡,渴望著發財致富,以便擁有實現其野心所必需的收入。可是他現在取得了兩方面的成就,得到了詩人的桂冠和愛神木的花冠,已經飄飄然了。八千法郎薪俸的職位,三千法郎的津貼,從法蘭西學院還能拿到兩千法郎,遺產收入扣掉卡那利土地上農業經營方面的必需花費以外,還有一千埃居,一共有一萬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加上出版詩作,不管年頭好壞,總能收入一萬法郎,這樣總共就是二萬五千利勿爾。而莫黛斯特心目中的這位英雄,每年還要超支五、六千法郎,所以上述這個數目就更是一筆靠不住的財富了。但是,國王的金庫、外交部的秘密基金至今都將這些虧空給補上了。國王舉行加冕禮時,他創作了一首讚歌,得到一套銀質餐具的獎賞。他拒絕接受任何金錢獎勵,說卡那利家族為法國國王效忠是應分的事。騎士國王聽了微微一笑,立即在奧狄歐老店①給他訂購了一套華麗版的《查伊爾》:

  啊!蹩腳的詩人,你難道自以為

  比查理十世更慷慨大度?②

  從這時起,按照記者們的生動說法,卡那利便「江郎才盡」了。他感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創造出新的詩歌形式;他的豎琴沒有七根弦,而只有一根。而且,由於他不斷用獨弦彈奏,到現在聽眾只給他留下兩條路供他選擇:要麼用這根弦把自己吊起來,要麼沉默不語。德·瑪賽不喜歡卡那利,有一次他曾放肆地開過一個玩笑。他說:「弗裡德裡希大帝③在某次戰役結束以後指出,作戰最勇敢的是那把軍號,因為這軍號從不間斷地嘀嘀噠噠吹奏著同一個曲調。卡那利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一個作戰最勇敢的人。」這句話象毒箭一般刺中了詩人的虛榮心。

  ①奧狄歐原系為帝國打制金銀器的商店,後改為王家金銀器店。

  ②此詩句系模仿伏爾泰的詩劇《查伊爾》中,蘇丹王奧羅斯曼反駁法國騎士奈雷斯唐的一句臺詞,原詩是:基督徒,我讚賞你高貴的勇氣;但是你驕傲的心是否自以為比奧羅斯曼更慷慨大度?正文中那段俏皮話的意思是:查理十世不願欠卡那利的人情,見他不接受金錢,便送他一套銀質餐具作為報酬。

  ③指弗裡德裡希二世,普魯士國王,一七四〇至一七八六年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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