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有兩件大事造就了這位少女的心靈,同時也開發了她的智力。米尼翁先生和夫人,吸取了貝蒂娜身遭禍事的教訓,在他們破產之前,已經決定把莫黛斯特嫁出去。他們選中一個富有的銀行家的兒子。這個銀行家是漢堡人,自一八一五年以來,便在勒阿弗爾安身,而且也曾受惠於他們。年輕人名叫弗朗西斯科·阿爾圖,是勒阿弗爾的花花公子,具有市民階層賦予自己的那種俗氣的美,正是英國人稱之為mastok(氣色很好,肌肉豐滿,四肢發達)的那種人。米尼翁家遭難之時,這位花花公子立即拋棄了自己的未婚妻,從那以後再也不來見莫黛斯特、米尼翁夫人和杜梅一家。拉圖奈爾曾經大著膽子就此問題去詢問雅各布·阿爾圖老爹。這個德國人聳聳肩膀回答說:「我不明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拉圖奈爾為了使莫黛斯特增長見識,將這個答覆轉告給她。拉圖奈爾和杜梅對這件可恥的背信棄義行為又進一步加以評論,因此,她對這一教訓就理解得更加深刻。夏爾·米尼翁的兩個女兒,嬌生慣養,騎馬外出遊玩,有自己的專用馬匹,有下人侍候,而且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其後這種自由帶來極為嚴重的後果。莫黛斯特眼見一個正式的戀人已經拜倒在自己腳下,就任憑弗朗西斯科親吻她的手,摟住她的腰扶她上馬。

  她還接受了他送的鮮花,以及各種各樣追求心愛女子時贈送的、表示柔情的小玩意。她對這種關係信以為真,還給他繡過一個錢包①。但是這種對高貴的心靈來說是極其可靠的聯繫,對於哥本海姆、維勒幹以及阿爾圖之流來說,只不過是一縷蛛絲而已。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在木屋別墅安頓下來以後,第二年春天,弗朗西斯科·阿爾圖有一次到維勒幹家來赴宴,他從草坪一側的牆頭上看見莫黛斯特時,竟扭過身去。過了一個半月,他便娶了維勒幹家的大小姐為妻。莫黛斯特年輕美麗,出身高貴,這時才明白,原來那三個月,自己只不過是「百萬」小姐而已②。於是莫黛斯特的困境本身,便成了守衛木屋別墅、不許別人接近的哨兵,與杜梅夫妻的小心謹慎、拉圖奈爾夫婦的警覺起著同樣的作用。人們現在談起米尼翁小姐,只不過是為了侮辱她,說什麼「可憐的姑娘,她將來怎麼辦?肯定到了二十五歲也嫁不出去!」「命不好啊!先是看見什麼人都拜倒在她的腳下,本來有機會可以嫁給阿爾圖的兒子,現在倒落得個沒有人要!」「親愛的,過過窮奢極侈的生活,後來又墮入貧窮的深淵,這是什麼滋味!」

  ①這是當時頗為流行的表示愛情的方式。

  ②莫黛斯特的姓氏米尼翁,與法文「百萬」(million)諧音。此句意謂弗朗西斯科·阿爾圖之所以追求她,不過是看中了她的百萬家財而已。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請讀者諸君不要以為,這些侮辱性的話語是背後議論議論,或者僅僅是莫黛斯特自己的猜測。不!她不止一次親耳聽見人家說這些話。說話的是勒阿弗爾的年輕人,他們到安古維爾來閒逛,知道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住在木屋別墅,經過這幢漂亮的住宅門前時,故意這樣談論她們。維勒幹家有幾位朋友,對於這兩位婦女竟然願意生活在她們往日光輝的創造物之中,常常感到驚異不置。莫黛斯特在關起的百葉窗後面,常常聽見諸如此類的無禮言辭。有人一面圍著草坪轉,一面說長道短,說什麼「我真不明白,她們在這裡就住得下去!大概是為了幫助維勒幹家趕走房客吧!」「她們靠什麼生活呢?她們在這裡能幹什麼呢?……」

  「老太太已經瞎了!」「米尼翁小姐還漂亮麼?對啦,她再也沒有馬騎了!她以前多麼神氣啊!……」聽到這些出自妬意的惡狠狠的蠢話,看到那對別人既垂涎三尺又氣惱萬分的嫉妬之情溢於言表,甚至往事也不放過,許多少女大概會感到熱血上湧,連額頭也羞得緋紅;有的會痛哭流涕;有的則會怒氣衝衝。莫黛斯特卻一笑置之,就象在劇院裡聽到演員的道白而微笑一般。這些話太低級了,她則太高傲,不屑於降低自己,跟那些說法一般見識。

  比起這種嫌貧愛富的卑鄙行徑來,另外一件事對她影響更大。貝蒂娜是死在莫黛斯特懷裡的,莫黛斯特懷著少女的忠心,懷著帶有處女的豐富想像力的好奇心,照料著姐姐。在那寂靜的長夜中,兩姊妹交談過許多知心話。在純潔無瑕的妹妹眼中,貝蒂娜的命運不是很具有戲劇性麼!貝蒂娜只是從不幸中才體會到什麼是激情,她之所以死去,就是因為愛過別人。在兩位少女之間,一個男子,不管多麼存心不良,卑鄙邪惡,畢竟是一個情人!激情是人世間各種事物中真正絕對的東西,它從來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喬治·德·埃斯圖尼,這個賭徒、淫棍、罪犯,在兩位姑娘的記憶中,總是以勒阿弗爾盛大招待會上的巴黎花花公子的形象出現,是每一個女子都貪婪地盯著瞧的對象(貝蒂娜還以為自己是從賣弄風騷的維勒幹夫人那裡,把喬治·德·埃斯圖尼奪到了自己手中),總而言之,是貝蒂娜幸福的情人。一位少女的崇拜,比社會上的任何譴責都更強烈。在貝蒂娜看來,法院弄錯了:

  她眼見這個年輕人愛過自己,而且狂熱地愛過六個月,怎麼能將他判刑呢!喬治為了保持自己的行動自由,將她藏在巴黎一個神秘的寓所裡,與世隔絕。垂死的貝蒂娜於是將愛情灌輸給她的妹妹。兩個姑娘常常談論這出激情的偉大悲劇,她們的想像力使這齣悲劇變得更加偉大。貝蒂娜的死亡也將莫黛斯特的天真無邪帶進了墳墓,留下的莫黛斯特,不說是已知就裡,至少是充滿了好奇心。然而,悔恨的利齒常常深深咬齧貝蒂娜的心,她不會不對她的妹妹進行規勸。她道出知心話的時候,沒有一次不規勸莫黛斯特,沒有一次不叮囑她對家庭要絕對服從。貝蒂娜去世的前一天,懇求妹妹一定要記住這淚水浸濕的床鋪,絕對不要重蹈這多少痛苦都難以補贖其罪愆的行為的覆轍。貝蒂娜自責是她給家庭引來了災星。

  她因沒有得到父親的寬恕而在傷心絕望中死去。雖然她悔恨異常,感動了上帝,宗教給她帶來了最後的安慰,臨終時刻她仍然以令人肝腸寸斷的聲音呼喊著:「父親!父親!」才閉上了眼睛。

  「在父母沒有將你許配給那個人以前,決不要以心相許,」

  卡羅琳娜死前一小時對莫黛斯特說道:「沒有母親或爸爸的同意,切不要接受任何好意的表示……」

  這些字字句句是真理的動人話語,在垂危之際道出,在莫黛斯特心中產生的反響,比貝蒂娜叫她發下最莊重的誓言,還要強烈。可憐的貝蒂娜姑娘,象預言家一樣早有預見,她從枕下取出一枚戒指。她早已吩咐她忠誠的使女弗朗索娃·珂歇叫人在戒指上刻銘言的地方刻上了「思念貝蒂娜吧!一八二七」的字樣。在她快要咽氣的時候,她把這枚戒指戴在妹妹的手指上,請她一直戴到她結婚的那一天。就這樣,刺心的悔恨和對短暫愛情生活所作的天真描繪,將兩位姑娘奇異地結合在一起。那短促的愛情季節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遭到遺棄的致命寒風。就在這種時刻,在痛哭、悔恨和回憶往事之中,對作惡的恐懼始終占了上風。

  然而,受人引誘,又回到父母身旁,貧病交加而死的少女的悲劇,父親遭難飄泊他鄉的苦難,後來成為維勒幹家女婿的那個人的卑鄙行為,母親因痛苦過度而失明,——莫黛斯特只是在表面上適應了這一切。杜梅夫婦、拉圖奈爾夫婦對此也就心滿意足了,因為任何忠心耿耿都無法代替母親!這小巧玲瓏的木屋別墅的單調生活,這漫步于杜梅種植的美麗花草之間的生活,這些到什麼時候做什麼事、規律猶如鐘錶的習慣,這外省的循規蹈矩,這守在近旁編織毛線的牌局,這只有春分或秋分時節大海的喧囂才能打破的沉寂,這寺院一般的平靜,都掩蓋著最動盪不安的生活,通過思想來進行的生活,思維天地的生活。有時人們對一些少女犯下的過失驚詫莫名,那正是因為她們身邊沒有一位盲母親用她的手杖在處女的心扉上敲擊,而奇思異想的地道早已掘進了處女的心。

  當杜梅夫婦安睡的時候,莫黛斯特推開窗戶,想像著可能正好有一個男子從窗下走過。那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男子,是她期待著的、冒著挨杜梅子彈的危險、騎著馬將她放在身後帶走的騎士。姐姐死後,莫黛斯特精神沮喪,她埋頭讀書,讀得癡癡呆呆,她在講兩種語言的環境中長大,既掌握了德語,又掌握了法語。後來她和姐姐又跟杜梅夫人學會了英語。在這方面,那些沒受過教育的人並不怎麼監視她,於是她把英、德、法三國文學的當代傑作當作自己的精神食糧。拜倫爵士、歌德、席勒、瓦爾特·司各特、雨果、拉馬丁、克拉勃①、莫爾②,十七、十八世紀的偉大作品、歷史和戲劇,從拉伯雷的小說直到《曼儂·萊斯戈》,從蒙泰涅的《隨筆集》直到狄德羅,從法國中世紀的韻文故事直到《新愛洛伊絲》,三個國家的思想以其混雜的形象充塞了這顆頭腦,冷靜的天真純樸和壓抑著自己情感的童貞,使這顆頭腦仍然純潔高尚。

  ①克拉勃(1754—1832),英國詩人。

  ②托馬斯·莫爾(1779—1852),愛爾蘭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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