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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第四章

  他是個非同凡響的神童,在結束我的介紹以前,我還想迅速回顧一下他這個人,以便作出判斷。

  我們分手前不久,路易對我說,除了一般性法則以外(其公式可能作為我的榮譽,其本身是我們機體的一般法則),人的生活是一種在本人身上,通過無可名狀的影響,由大腦、心靈或神經加以指揮的特殊運動。用這三個普通的詞表達的三種成分是人類無窮樣態的來源,這三種動力準則多少和人們在生活環境中吸取的實質相關聯,它們又以一定比例形成了這些樣態。他停頓一下,拍了拍前額,又對我說,奇怪,凡是其相貌打動我的大人物,脖子都是短的。可能大自然願意使這些人的心臟離大腦更近。然後他又說道,社會存在就是由這麼產生的一組行動構成的。神經質的人會行動或具有力量,大腦型的人具有天才,心靈型的人具有信念。但他又哀傷地補充說,信念只是聖殿中的雲,只有天使才有光明。因此根據他自己所下的定義,路易·朗貝爾既是心靈型的,又是大腦型的。

  對於我來說,他的智力生活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童年時代,他因有病或因某些機體完美,活動早熟,自身的力量通過內在的感官活動以及大量產生神經流體得到消耗。他善於思考,大腦要吸收各種思想,饑渴有待消除。因此,他嗜書如命。他博覽群書,勤於思索,這就有能力以最簡單的形式觀察事物並加以吸收,以便研究其本質。這是他的黃金時代,別人長期埋頭苦讀獲得的成果,路易在身體還處於童年時便已取得。他的童年是幸福的,充滿著詩人勤學苦練後換來的絢麗色彩。多數有頭腦的人走到終點時,他卻又開始研究新的智力世界。他自己並不知情,但卻以最苛求的方式生活著,孜孜以求,永不饜足。為了生存,他不斷拋棄綠洲,走向自掘的深淵。他象上流社會的某些人,胃口奇特,竟會因缺乏合適的食糧而逝去。他象靈魂中邪,不能自拔,甚至會走火入魔,有如軀體嗜酒一般。對他童年階段大腦的歷程,我一無所知。今天我才能推斷他那時所取得的成果。當時路易才十三歲。

  進入第二階段,路易陷入中學生活的悲慘際遇,消耗了他過於豐富的思想,而這點也許恰恰挽救了他。我很幸運,能夠目睹他第二階段的初期生活。當時,他對事物已能看到其純粹的表現方式,對言語則觀察到其理想的實質,由實質他窺見了本原。他將一切都抽象化之後,為了繼續生活,又渴望在智力上有新的創造。他為中學生活的不幸和肉體生活上的危機所制服,變得喜愛沉思並發現了感情,窺見了新的科學和真正豐富的思想。他的奔馳中止了。但又太弱,不能遠眺更高的領域,他於是變得內向,喜歡自省。有如醫生研究自身病情的發展,他曾向我吐露內心思想的爭鬥。對我來說,路易·朗貝爾既強有力又軟弱,既具有稚拙的優雅,又具有超人的力量,除了一位女性以外,他是我們稱之為天使的化身,充滿詩意而真實存在。至於這位女性的姓氏、容貌和生活,我願向世人保密。這樣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存在的秘密,並且可以永遠將她珍藏在我的心靈深處。

  對路易思想發展的第三階段,我一無所知。這個階段始於我離開他之後。路易於一八一五年中離開學校,時年十八歲。當時他的父母去世已有半年。家中已無人可與他的靈魂交流。所以,自我倆分手後,路易雖有千言萬語,卻始終緘默不言。隨後他就藏身于正式成為他的監護人的舅父家中。他舅父在大革命時期宣過誓,就被趕出教區,來到布盧瓦安身。路易在布盧瓦度過了一段時間。他也許是感到自己的學識不夠完善,不久就急於繼續學習。於是他來到巴黎求見斯塔爾夫人,好在科學研究方面接近源頭。老教士對外甥倍加寵愛,聽任他坐吃山空,消耗遺產。但他的遺產只有數千法郎。所以,路易在巴黎的三年生活十分艱苦。一八二〇年初,路易手頭拮据,已無法在巴黎繼續胡混,便又返回布盧瓦居住。在巴黎期間,他大約經常在思想上受到狂風激浪的襲擊,這是一種秘密的暴風雨,藝術家們經常為其困擾所苦。上述情況有他舅父的回憶和他在這一時期寫給舅父的信件可資證明。他舅父之所以保留著一封唯一的信件,也許是因為這封信篇幅冗長,又是最後的一封。

  事情是這樣的。一天,路易去法蘭西劇院觀劇,座位在三等包廂之間的廊柱後的二等硬席上。第一幕結束後,休息時間,他站起身來,瞥見鄰近的包廂裡走進一位妙齡女郎,衣著考究,也許領口開得較低,她的面部洋溢著柔情蜜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陪同她的情人。這女郎使路易的靈魂和感官都受到極殘酷的刺激,以致不得不離開劇院。當時他激情似火,但最初理智尚未完全泯滅。若不是靠殘存的理智,他也許會屈服於幾乎不可戰勝的願望,動手宰割這女郎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的年輕人。在巴黎的上流社會,他對這女郎的感情恰似野人撲向獵物,是一種獸性的本能,但卻混雜著長期為眾多的思想所壓抑的靈魂的閃光。兒童時代,想像中的手術刀起作用時便是如此。如今他已長大成人,感情就變化為一見鍾情式的愛情,而這本是最強烈的需求。

  他的信描繪了巴黎文明對他靈魂的衝擊。他在心靈上長期自我封閉,想來異常痛苦,他既沒有朋友可以得到慰藉,又沒有敵人可以在生活中引起波瀾。他被迫一己生活,從不與人分享自己的卓越成就,也許他想靠自我陶醉來解決自己命運和事業中的問題,所以有如教會創辦初期的隱修士似的,過著刻板枯燥的生活,放棄了知識界的自我控制。他的信似乎表明,他奉行的就是這種計劃。很多大人物在社會改革的每個階段都好遵循這類計劃。但他們中的一些人下定這一決心難道不會出現天職的效應?他們難道不是在努力聚集力量,經過長期沉默,一旦走出來便能以言語或行動統治世界?路易在和人交往時一定有過辛酸的記憶,他以驚人的嘲諷鞭撻社會時卻又一無所獲,結果就迸發出如此強烈的呐喊,可憐的人,直至表現為欲念纏身。但精力和一切閒置的結果,有幾位君主不是也邁上了這條道路嗎?①也許他在孤寂獨處時,腦海中浮現的那些未作定論的一切竟是一部已經完成的巨大著作。閱讀他思想的片斷,看到他在少年時代告一段落時,靈魂開始滋生可怕的繁衍能力——人的作為全都有賴於此時的搏鬥,誰又能不信任他呢?這封信和劇院奇遇有關。事實和書寫文字交相輝映,靈魂和軀體同步運行。既有懷疑,又有論斷,既感朦朧,又很清醒。在這種暴風雨的襲擊中,突然用一聲霹靂洩露天機也是常事,而霹靂最終是為渴求神聖的光明而併發的。有了這一切,他道德教育的第三階段便相當明朗,能讓人瞭解他的整個教育過程。閱讀他信手寫來的篇章,瞭解他描繪的巴黎生活,竟如注視著一顆橡樹的成長:內在的生命使綠色外殼皺起並呈現出凹凸不平和裂縫,但若上蒼不以霹雷,人類也不用刀砍影響它的成長,則美麗的橡樹就會生出莊嚴肅穆的外殼。

  ①指查理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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