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路易·朗貝爾 | 上頁 下頁


  我們的生活與外界隔絕,又不能享受家庭的溫暖。神甫為讓我們活得比較舒心,就允許我們豢養鴿子和去花園散心。

  學校裡總共蓋有二、三百所鴿棚,都在圍牆邊上,裡面棲息著上千隻鴿子。花園則有三十座之多。這種景象既別致又壯麗,堪令就餐時的食堂大為遜色。凡在旺多姆學校度過童年的學生,對於上述種種都還記憶猶新。但能說明旺多姆學校與眾不同之處的也只有這幾個事例而已,反復嘮叨定會令人生厭。學校的讀書生涯充滿辛酸,修道院式的生活又離奇古怪,但我們大家憶及時總難免心蕩神馳的則是漫步時偷偷購買的甜食,獲准玩牌和在假期裡成立演劇隊等等,要知道,學校生活過於單調,實在需要惡作劇般的調劑。學校還辦有軍樂隊(這算是軍校生活的唯一遺跡了),擁有自己的學術團體、管理小教堂的神甫和神甫老師。最後,我們還從事一些被禁或獲准的特殊娛樂,如踩高蹺,冬日遠程滑雪,穿著高盧木底鞋喧鬧,特別是在學校院內的小賣部裡做些買賣。經營小賣部的是個好好先生,不論年齡大小,學生都能根據貨單前去購物。貨物有筆盒、高蹺、小工具、系飾帶的鴿子、羽爪鴿、祈禱書(這批貨物最難售出)、小刀、紙張、鋼筆、鉛筆、各種顏色的墨水、球類、彈子等,總之兒童世界裡一切能引人入勝的新奇玩意兒,從鴿子(準備宰了吃的)的澆汁,到把晚上的米飯留到次日中午加熱時所需的陶罐,應有盡有。小賣部在星期日休息時間定期開放,我們一看到商店心兒就會咚咚直跳。星期日學生輪流到商店去花掉自己的零錢,店裡的貨物對我們的靈魂都有巨大的誘惑力,但父母給的零用費太少,只能有選擇地稍稍滿足一下自己的需求,……誰要是把這一切都給忘了,那才算不幸!打個比方,年輕的新嫁娘剛度蜜月才幾天就會看到丈夫給她一錢袋金幣,算她任性胡花的月費,一年裡分十二次給她這筆開銷,她是否也曾想過要購買的物件,每樣的費用都能值上整袋金幣,猶如我們在每月度過第一個週末之前都要精打細算一般。我們只有六個法郎,一夜之間,要把商店裡那取之不盡的百寶囊似的貨物都想個遍。在望彌撒時,每唱一首頌歌,我們的秘密算盤就要重打一遍。我們中間有誰會想到給下個週末留下幾個子兒備用?總之,我們的父母不是吝嗇,就是缺錢,我們抱怨,力圖擺脫或是蔑視這種賤民地位,但又有誰不是早就屈從了這社會規律呢?誰要是能想像這座有著君主時代特色的高樓的大學校矗立城中顯得多麼孤單,誰要是能明白我們按等級分四組生活在學校的院內有多無聊,就能明白新生的來到對我們意味著什麼。這新生真仿佛一葉扁舟裡新來的旅客。年輕的公爵夫人第一次給帶入宮廷晉見時,都不會象新生抵達那樣被本班學員評頭論足。

  平時,晚禱前休息時,每週兩個輪流值勤的當班神甫就會向愛閒聊好恭維的學生率先這麼說道:「明天會來一個新生。」於是,眾人高叫:「新生,新生!」響徹院落。接著大家一擁而上,把輔導老師團團圍住,粗暴地詢問:「他從哪兒來,叫什麼名字,進哪一班?」等等。

  路易·朗貝爾到校後引起的風波簡直堪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媲美。我當時在小班上四年級。我們有兩名輔導老師,他們都是世俗人士,但我們卻習慣地稱他們為神甫,我上學時,旺多姆學校只剩下三名真正的奧拉托利會會員,堪稱名副其實的神甫,他們直到一八一四年才離開已經不自覺地世俗化了的學校,就象梅爾的本堂神甫一樣去鄉村寺院祭壇邊避難。路易來校那一周的輔導老師是歐古神甫,他很善良,但學識不足,沒有必要的手段,不善識別兒童的不同性格,按輕重分別給予應有的懲處。於是神甫洋洋自得地向大家講述路易·朗貝爾的奇特故事。第二天,由於這些故事,學校出現了自迎新生以來最為特殊的現象。小班生靜悄悄地聽著有關路易·朗貝爾的神奇故事,關於他在林邊角落如隕石一般同斯塔爾夫人邂逅相遇的故事。歐古先生還給我們介紹了斯塔爾夫人的背景。這天晚上,斯塔爾夫人在我心目中竟無比高大。以後我看了《柯麗娜》的插圖,熱拉爾①把柯麗娜畫得苗條優雅,美如天仙。但我心目中的理想婦女比柯麗娜更美,以致真正的斯塔爾夫人在我腦中竟退居二位,即使讀完雄渾的《論德意志》也無變化。但是路易·朗貝爾當時卻成為另一種瑰寶奇跡。當班的歐古神甫說,負責學業的馬雷夏爾先生②經過測驗,尚猶豫不決,不敢讓他作為插班生進入大班。因為,路易的拉丁文太差,最後只能被送入四年級。但我們卻相信他每年都可以跳一級。他的情況特殊,本該入學院學習。讓小班榮幸地接納一位穿著飾有紅緞帶校服的旺多姆學院院士生,Probpudor!③院士享有耀眼的殊榮,經常在校長桌上進餐,每年舉行兩次文學會議,邀請我們出席,聆聽他們的作品。院士生是個小小的大人物。如果每個旺多姆學校學生都願意表現坦率,那麼他就會承認,以後即便見到真正的法蘭西學院院士,他也會感到這些人遠遜於旺多姆學院院士,那些佩帶十字架標誌和傑出的紅色緞帶的大孩子。

  ①弗朗索瓦·熱拉爾(1770—1837),法國名畫家。

  ②馬雷夏爾(1770—1831),奧拉托利會會員,一七九〇年到旺多姆學校任教,是學校的領導人之一。

  ③拉丁文:真是奇恥大辱。

  在升入二年級以前,想加入這個榮譽團,簡直是無比困難。因為假期裡院士們每星期四都要舉行公開集會,向我們宣讀詩體或散文體的故事、獻詞、論文、悲劇和喜劇。這類文體,低班級的,即使智力許可,也不允許寫。我就曾長時間地記住一篇名為《綠驢》的故事,並且認為這是我們這所無名學院裡撰寫的最為精彩的作品。路易·朗貝爾才四年級就能成為院士。我們中間居然能來這麼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他已經是詩人,備受斯塔爾夫人的寵愛,還是個未來的天才。輔導神甫說,這個孩子在我們上課點名時就能寫出或翻譯論文,課文只需讀一遍就能記住。他簡直是個巫師。路易·朗貝爾使我們思想混亂。神甫越好奇,越急於見到新生,我們的想像力就飛翔得越遠。「他要想養鴿子,可不會有鴿棚,沒地方了,活該!」我們當中有一個宣佈——此人以後成為一個有名的農學家。——另一個又問:「他會和誰在一起呢?」一個狂熱分子喊道:「啊,我願作他的伴侶!」這個詞不好解釋,是學堂的俚語,意思就是夥伴,表達的是孩童時期在生活中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類似利害與共的攻守同盟,時而出現裂痕,時而重修舊好。奇怪的是,我在學校時就只見兄弟鬩牆,而從未見他們互為伴侶的。如果人只靠感情生活,也許他會覺得只要能將後天發現的感情同與生俱來的互相混同,生活就會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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