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朗熱公爵夫人 | 上頁 下頁
十六


  「不過,」她接著說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熱的目光,天真的軍人還以為是因為她在發燒,「您這麼熱情來訪,我真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於預感到您即將光臨,這一陣兒,我覺得頭已經不那麼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裡沃對她說道。

  「啊,若是看見您走了,我不知道該多不高興呢!今天早晨我心裡還想,我大概沒給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請當成是隨隨便便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了。這一類的話,從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勝枚舉的。所以您不講情義,我事先就原諒您了。我們這個區在交友問題上多麼具有排他性,一位來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這字字珠璣,半低聲細語般地道出,一顆顆滾落下來,仿佛凝聚著令其發出聲響的快樂感情。公爵夫人企圖充分利用她的偏頭痛大撈一把,她的投機生意果然大大成功。這個女人假裝疼痛難忍,可憐的軍人倒真的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裡庸聽人講述耶穌基督時的激情一樣,他已經準備拔劍出鞘殺死「昏昏沉沉」了①。唉!人家病著,怎麼敢啟齒談起她激起的愛情呢?阿爾芒此時已經明白,他這麼急匆匆地要將自己的感情擊中如此出類拔萃的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僅從一個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處和心靈的需求。愛,難道不就是要學會辯護、乞討、等待麼?已經感受到的愛情,難道不應當加以表明麼?他突然發現自己舌頭發硬,不聽使喚。貴族城區的習俗,偏頭痛的威嚴,真正愛情的羞澀,都將他的舌頭凍僵。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閃射出荒漠的火熱和無垠。這是如豹子雙眼一般鎮靜的眼睛,眼瞼很少低垂下來。這專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陽光和愛情之中,她非常喜歡。

  ①克裡庸是亨利四世的劍友。一天,他在教堂中聽講經,講到耶穌受笞一節,他伸手拔劍出鞘,高聲叫道:「你那時在哪裡,克裡庸?」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達不盡。此刻,我只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對不起,我要把這個拿開,我熱死了,」她說道,作出一個十分優雅的動作,扔掉了蓋腳的小墊,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雙足。

  「夫人,在亞洲,您這雙纖足恐怕要值一萬西昆①呢!」

  「遊客的恭維,」她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機靈人故意尋開心,使粗魯的蒙特裡沃突然陷入一場談話之中。他淨說傻話,要麼是老生常談和毫無意義的話。用軍事術語來說,他調兵遣將,不遺餘力,仿佛當年查理大公被拿破崙死死纏住時用兵的情形②。她從這位情場新手口裡逼出的大量傻話中,窺見了這開始萌發的激情已到了何種程度,狡黠地以此為樂。她踏著碎步將他引進錯綜複雜的迷宮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宮中,無地自容。於是她開始嘲弄這位男子,卻又樂於使他忘記時間。一般來說,首次拜訪無非是恭維客套,話一完拜訪也就結束。偏偏阿爾芒又不會。當她坐起身來,將原來包在頭上的紗巾圍在脖子上,支起雙肘,聲稱她已經痊癒,這應該歸功於他,並且拉鈴叫人點起小客廳的全部蠟燭時,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廳中已經呆了一小時,談天說地,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感到自己無非是這個女人玩弄的一個工具。繼剛才的巍然不動之後,現在接著來的是最嫵媚的動作。她向德·蒙特裡沃先生轉過身來,答覆剛從他那裡挖出來的心裡話,似乎那使她大感興趣。她說道:「您極力要我認為您從來沒有戀愛過,這真是想拿我開心。這確是男人們對我們的奢望。我們相信他們的話,純粹是出於禮貌而已!在這個問題上,難道我們不是通過自己的經歷,學會了應該相信什麼嗎?哪兒有什麼一輩子從來沒有一次墮入情網的男人?你們喜歡欺騙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傻瓜,也就聽憑你們這樣做。因為你們的欺騙仍不失為對我們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們的情感可是純潔無瑕的。」

  ①古代威尼斯金幣。

  ②查理大公(1771—1847),奧軍元帥,他于一八〇六年在埃斯林根及瓦格拉姆大敗於拿破崙之手。

  道出這最後一句時,語氣裡充滿了高傲和自豪,頓時使這位情場新手成了彈入深淵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則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際飛去。

  「見鬼!」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內心高叫道,「要向這個桀驁不馴的女人說我愛她,得怎樣下手呢?」

  其實他已經說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確地說,公爵夫人從他的目光中已經看出了二十次。她看出來,這個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娛樂,可向她毫無樂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樂趣。於是她已經準備在自己周圍極其巧妙地築起一定數量的堡壘,一定要他將這些堡壘一一拿下,才能允許他進入自己心中。蒙特裡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躍著跨過一個接一個的障礙,一面又要保持穩定,正如遭受頑童折磨的小蟲,從這個指頭跳到那個指頭上,以為是在前進,實際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過讓它呆在老地方而已。公爵夫人也看出,這個性格剛強的人並沒有說假話,這使她感到難以形容的幸福。阿爾芒確實從未戀愛過。他對自己很不滿意,對她更不滿意,於是要告辭。見他那賭氣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個字,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可以讓那神情煙消雲散。

  「您明天晚上來麼?」她對他說道,「我要去參加舞會,我等您等到十點。」

  第二天,蒙特裡沃大半天時間都坐在書房的窗旁,抽掉不計其數的雪茄,以消磨時光,這樣總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熱公館去的時間。瞭解這位男子偉大價值的人,見他變得如此渺小,如此戰戰兢兢,得知這位思想活動範圍可以囊括幾個世界的人,現在的思想卻縮小到一個嬌小情婦小客廳的比例上,一定覺得他怪可憐的。他本人也已經感到,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嚴,所以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絕不會將自己的愛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傾訴的。當一個人墮入情網,佔據他的羞恥之心中,難道不總是有些羞愧麼?難道不正是他低聲下氣,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氣揚麼?總之,難道不正是一系列諸如此類的原因,女人們不能理解,使她們幾乎毫無例外地總是首先將他們之間愛情的秘密透露出去麼?大概她們對愛情的神秘已經厭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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