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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搞錯了,」他冷冷地說道,「我還是很久很久以前走過這條路,現在已經辨認不出蹤跡了。方向倒不錯,不過還得走兩小時。」

  「這個人言之有理,」德·蒙特裡沃先生想道。

  於是他重又上路,勉強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條線似乎將他與非洲人連結在一起,仿佛一個判了死刑的犯人無形中與劊子手連結在一起一般。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法國人花去了他最後的幾滴精力,天際仍然明淨如洗,既看不見棕櫚樹,也看不見山巒。他再也沒有力氣喊叫和呻吟,於是躺在沙漠上準備死去。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見了也要心驚膽戰,他似乎宣告著:他不想一個人單獨死去。他的嚮導,象一個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報以平靜而充滿強大力量的一瞥,任憑他躺在荒沙上,細心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以使自己能及時躲開受害者的絕望行動。最後,德·蒙特裡沃先生又有了點力氣,發出最後的詛咒。嚮導走到他的身邊,定睛望著他,令他住口,對他說道:「不是你自己,不聽我們勸告,非要到我帶你去的地方去嗎?你怪我騙了你:我要是不騙你,你根本就到不了這裡。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我這就告訴你:我們還要走五個小時,而且我們再也無法原路折回。你心裡琢磨琢磨,如果勇氣不足,我的匕首就在這裡。」

  他對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這使德·蒙特裡沃先生大為驚異。他不甘心屈居於一個野蠻人之下。他從歐洲人的驕傲中又汲取了一些新的勇氣,重新站起身來,跟隨他的嚮導前進。五個小時過去了,德·蒙特裡沃先生還是一無所見。他垂死的目光轉向嚮導。這時,努比亞人將他舉在自己肩上,讓他高出平地數尺。他看見百步開外有一池湖水,四周綠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絢麗的彩霞之中。他們距離一個仿佛巨大無比的花崗岩層的地方已經不遠,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層下面,如同深埋著一般。阿爾芒覺得自己得到了新生。他的嚮導,這位智慧和勇氣的巨人,將他背起,走過花崗岩上蹤跡難辨、灼熱平滑的小徑,完成了他這一樁忠誠效勞的大業。德·蒙特裡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地獄,另一面,則是沙漠中最美麗的綠洲這一地上天堂。

  這一富有詩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給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當她聽說這個人就是她夢中與之相見的德·蒙特裡沃侯爵時,更加震驚。在夢中,她和他一起置身於荒漠之中滾燙的黃沙上,他是她噩夢的伴侶。對具有此類天性的女子來說,這難道不是美妙的消愁解悶的先兆麼?沒有一個男子比阿爾芒更具有他那種性格的面部特徵,也沒有一個男子能象他那樣恰好使別人眼光困惑不解。他頭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徵是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將面龐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憶起克雷伯爾將軍①。他剛勁有力的額頭,面部的輪廓,勇敢而鎮定的目光,突出的線條所表現出的蓬勃朝氣,都使他與克雷伯爾將軍十分相象。他身材不高,上身寬闊,肌肉發達,有如雄獅。走起路來,他的姿態,他的步履,每一個最細小的動作,既表現出難以名狀的使人敬畏的一種有力量的安全感,也表現出某種專橫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麼都不能違背他的意志。不過,他也象一切強有力的人一樣,談話和顏悅色,禮儀簡單,本性善良。只是到了緊要關頭,人變得鐵面無情,決心堅不可摧,行動起來兇猛可怕時,上述一切優點大概都該消逝了。細心的觀察家可以見到,他嘴角雙唇相連的地方常常翹起,這表明他愛好嘲諷譏刺。

  ①克雷伯爾將軍(1753—1800),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屢建戰功。後追隨拿破崙遠征埃及。拿破崙離開埃及後,克雷伯爾是最高司令官。一八〇〇年被穆斯林暗殺。

  德·朗熱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這個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臨時代價。就在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裡沃先生,好把他介紹給她的那一小會工夫,她已經決定要讓他成為自己的一個情夫,並且要將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愛戀自己,並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風騷。這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純屬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維加或者卡爾德隆,就是用這種材料寫成了《花匠的狗》①。她希望這個男人不屬￿任何女人,卻並沒有設想自己要屬￿他。

  ①《花匠的狗》,西班牙作家和詩劇作者洛普·德·維加(1562—1635)於一六一八年寫的一個劇本。作品主題取自一西班牙諺語:「花匠養狗;狗食自己不想吃;牛若想動動,它就要哼哼。」劇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極為高傲,雖內心愛上了自己的秘書,卻拒絕了他。秘書追求別人時,她又十分氣惱。

  德·朗熱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賣弄風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質,她所受的教育又使這些素質更加盡善盡美。女人們羡慕她,男人們愛戀她,都有道理。能激發起愛情、能證明這愛情出於自然,能使愛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樣也不缺少。她那種美貌,她的舉止,她的言談,她的姿態,相輔相成,構成一個整體,賦予她一種天然的風韻。在女人身上,這種天然的風韻似乎就是意識到自己的魔力。她體態勻稱,過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動作,這是唯一可以責備她的矯揉造作之處。從最細小的一個手勢,到她語句的特殊結構,到她遞送秋波時那種虛假的勁頭,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諧。她面部的主要特徵是秀麗端莊,她那完全法國式的豐富表情也破壞不了這秀麗端莊。這種變幻不定的態度對男子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脫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頭時,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婦。確實,在她富於表情的大膽目光中,在她嬌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談的風度中,都萌發著愛情的全部歡樂。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際花的一切品質。她的宗教信仰無論怎樣否認這一點,都無濟於事。有誰在一次晚會上坐在她身邊,定會感到她一會兒快樂,一會兒憂鬱,那快樂和憂鬱卻一點不像是裝出來的。她會隨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輕蔑冷淡、放肆無禮或過分自信的樣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實也的確如此。處在她的地位上,沒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輕自我去心懷惡意。有時,她交替地表現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溫柔動人,後來又冷酷無情,令人心碎。不過,為了很好地將她描繪出來,難道不需要將女性的全部優缺點都集中起來麼?總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樣,就能怎樣;她希望自己顯得怎樣,就能顯得怎樣。她稍嫌過長的面孔頗有優美動人之處,纖巧細膩,使人想起中世紀的女性面容。她的膚色蒼白中略帶粉紅。可以說,她身上的一切都有過分嬌嫩的缺點。

  德·蒙特裡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讓人將他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趣味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熱公爵夫人按照這種人的習慣接待他,既沒有向他提出一大串問題,也沒有向他說一大堆恭維話,而是表現出頗含敬意的風雅。這種態度往往使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感到高興,因為在男子身上,出類拔萃就意味著有些直覺,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感方面的東西。她表現出某種好奇,是通過眼神;她進行恭維,是通過她的舉止;她施展出那種以溫言款語取悅於人的本領,這一套她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過她的全部談話,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還有一個「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想。他們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在這過程中,只有語氣和微笑賦予字眼以一定意義。談了半小時以後,德·蒙特裡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辭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個意義明顯的手勢,表示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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