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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所屬的部隊並沒有給他提供多少晉升的機會。首先,較之其他兵種,他們的軍官數目極為有限;其次,炮兵部隊鼓吹的自由派甚至差不多是共和派的見解、慣于思考的博學人士雲集使皇帝產生的恐懼心理,為他們大部分人的晉級設置了障礙。所以,與一般規律相反,升到將軍銜的軍官並不都是軍隊中最優秀的人,只有才幹平庸之輩才讓人不太擔心。炮兵在軍隊中是一個特殊兵種,只在戰場上才屬￿拿破崙。除了這些一般性的原因可以解釋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官運上的延誤以外,也還有其他與他本人為人及性格密不可分的因素。孑然一身,年方二十便投身於以拿破崙為中心的巨大風暴之中,除了自身以外沒有任何關切的東西,準備每天送掉性命,他已經習慣于只憑自重和義務感去生活。和所有靦腆的人一樣,他一般總是默默無言。但是他的靦腆絕非由於缺乏勇氣,乃是一種羞恥之心不容他作任何虛榮的外露表示。他在戰場上的勇敢無畏絕非假充好漢。他統觀一切,能夠冷靜地向他的下屬發出切實的指令,迎著炮彈往上沖,當然也適時地彎下身去躲過炮彈。他心地善良,但他的舉止使人覺得他高傲而又嚴厲。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數學般的精確、嚴密,無論是對某一職務應盡的職責,還是一件事情的結果,他都不能容忍任何弄虛作假的花樣。他不能忍受任何可恥的事物,也從不為自己要求什麼。有一種還不為人熟知的偉大人物,相當曠達,蔑視顯赫的聲名,生活著卻並不將生命看得過重,因為他們在生活中無法充分施展他們的力量,或將他們的情感全部揮灑出來。德·蒙特裡沃就是這種人。人家敬畏他,卻並不怎麼喜歡他。我們爬得比別人高,人們完全可以允許;但如果我們不將自己的人格降到他們那麼低,他們是永遠不會原諒的。所以,人們對性格堅強的人,不能不懷著幾分仇恨和恐懼。對他們來說,別人過多的榮譽是對他們一種無言的指責,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他們都不能寬恕。楓丹白露告別之後,蒙特裡沃雖然是貴族,而且有頭銜,也降為半薪。他堪稱典範的正直,仍然念念不忘對帝國雄鷹發下的誓言,在國防部盡人皆知,使國防部感到恐懼。百日時期,他被任命為近衛軍上校,並留在滑鐵盧戰場。他受了傷,滯留在比利時,沒有參加盧瓦爾河戰役。到了復辟時期,王國政府不願承認百日時期授予的軍銜,於是阿爾芒·德·蒙特裡沃離開了法國。

  他天生敢幹敢闖,見解高超,直到此時,戰爭風雲已使他的高超見解得到了充分發揮。天性和高超的見解指引著他,他對各種大有用處的計劃又具有天生的熱情,於是蒙特裡沃將軍乘船遠航,計劃去勘探上埃及和非洲尚未為人所知的部分,特別是非洲腹地。這些地區如今引起了學者們多麼大的關注!他的科學探險為時漫長,卻很不走運。他早就搜集了不少寶貴的資料,準備用來解決當時人們熱切探求的地理問題或工業問題。他克服了重重障礙,一直到達非洲的心臟。由於叛賣,他落入一個野蠻部落之手。他被劫掠一空,淪為奴隸,在沙漠中輾轉兩年之久,隨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所受的欺淩虐待,更甚於殘酷無情的孩童手中所玩弄的小動物。他體力充沛,意志堅強,使他經受住了被俘期間的一切暴行。他奇跡般地逃走,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抵達法屬殖民地塞內加爾時,他已經氣息奄奄,滿身襤褸,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了。他長途跋涉的大量花費,對非洲方言的研究,他的發現及所作的觀察,全都付諸東流。只消舉出一件事,就能使人對他遭受的痛苦有個概念:一連數日,他充當奴隸的那個部落首領的孩子們作遊戲,以他的頭作為目標,從老遠的地方投擲馬骨頭,要骨塊停在他頭上,以此為樂。

  蒙特裡沃於一八一八年年中回到巴黎,完全破產,沒有保護人,他也不想尋找一個保護人。他寧願死上二十次,也不肯向別人乞求什麼。哪怕是求人家承認他的既得權利,他也不肯。災難和痛苦進一步磨煉了他的毅力,直到最細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慣于在我們稱之為良心的這個道德存在物面前,保持作人的尊嚴。這就使得他對表面看上去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都賦予一定的價值。不過,他與巴黎最重要的學者和幾位教育程度很高的軍人都有交往,於是人們得以瞭解他的長處及他的冒險經歷。被俘、出逃的奇險情節,長途跋涉出人意料的情景,都證明他是那樣頭腦清醒,機智靈活,勇敢無畏,於是他不知不覺地贏得了一時的名氣。巴黎的沙龍中充滿了這種曇花一現的人物。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如果他想讓這種名氣永久化,則要花費無窮的力氣。

  這年年底左右,他的地位突變。從貧窮變為富有,或者說,至少從外表上看,他享有富裕的一切好處。王朝政府為了加強軍隊,正極力使軍功卓著的人歸順,對前軍官作了某些讓步。這些人的剛直不阿和為人所熟悉的堅毅性格,都可以保證他們會忠心耿耿。德·蒙特裡沃先生又被安置在軍界,恢復了軍銜,拿到了補發的薪餉,並進了王家近衛軍。這些好運一個接一個地降臨到德·蒙特裡沃身上,他自己並不曾提出半點要求。他的一些朋友代他進行了私人奔走。如果要他親自去,他肯定會拒絕的。此後,他一反往常,發生了突變,他出入上流社會,受到歡迎,到處受到高度敬重。他似乎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結局。但是他身上,一切都在內心進行,外表上毫不顯露。在社交場合,他顯得嚴肅而內向,沉默而冷淡。他之所以獲得很大成功,正是因為與充斥巴黎沙龍的大群司空見慣的面目相比,他是那麼獨具一格,委實新鮮。他的話語,與孤獨者或野蠻人的語言一樣,十分簡潔。他的靦腆被視為高超,十分討人喜歡。他成了非同尋常而且頗為偉大的人物。他越是避開女人們巧妙的阿諛奉承,避開她們迷惑最堅強有力的男子,腐蝕最不肯屈服的頭腦的伎倆,她們便越是普遍一致地愛上這一獨特的性格。德·蒙特裡沃對這類巴黎式的小小滑稽表演一竅不通,他的心靈只能與美好情感的響亮震顫相呼應。如果不是他的冒險經歷及他的生活具有詩情畫意,如果沒有過獎的人在背後給他捧場,如果不是他將要垂青的女子會得到自尊心的勝利,他很快就會被丟在一邊了。所以德·朗熱夫人的好奇心既強烈又很自然。說來也巧,這位男子前一天就已引起她的興趣,因為頭一天她聽人講述過德·蒙特裡沃先生旅行中的一幕。那一幕對女人活躍的想像力來說,是會產生極深刻的印象的。

  一次,德·蒙特裡沃先生向尼羅河源頭作徒步旅行,途中與他的一個嚮導發生了可見之於旅行年鑒的、最不同尋常的一場爭論。他要穿過一處沙漠。要抵達他想探察的地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嚮導能帶他去。直到那時為止,還沒有一個旅行家得以進入該地區的這一部分。這位勇敢無畏的軍官推測,到那裡去可能為若干科學上的問題找到答案。他不顧當地老人們和他的嚮導的勸阻,決心進行這次令人膽戰心驚的旅行。聽說要克服聞所未聞的困難,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氣。他渾身是膽,清晨就出發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黃沙上,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此乃地面鬆動所引起,仿佛每走一步,土地都從腳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須黎明時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嚮導已經向他許下諾言,說中午前後將他帶到這次旅行的目的地。這一諾言給他增添了勇氣,使他又有了勁頭。他不顧身體不適,繼續趕路,有時不免咒駡幾句科學。

  但他羞于在嚮導面前抱怨呻吟,於是將痛苦勞累隱瞞起來,不吭一聲。他們已經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這時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雙腳鮮血淋漓,就問是否快到了。「過一個鐘頭就到,」嚮導回答他道。阿爾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堅持一小時的力量,繼續前進。時間一點點逝去,他甚至在遠處地平線上,與大海水平線一樣廣闊的沙漠地平線上,也望不見棕櫚樹和山巒。高山的峰巒應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標誌。他停下腳步,威脅嚮導,拒絕繼續向前,斥責他謀害性命,欺騙了他。後來,氣惱和疲勞的淚水從他火紅的雙頰上流下。一走起來,腳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來。沙漠的乾渴似乎將他的喉嚨粘在一起了。嚮導一動不動,帶著譏諷的表情聽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東方人那種表面看去極為淡漠的神情,觀察著沙原難以覺察的起伏。這沙幾乎是烏黑的,仿佛變暗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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