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朗熱公爵夫人 | 上頁 下頁


  中產階級醉心於出人頭地,愛慕藝術和科學。然而領導這個偉大的聰敏過人的時代的庸碌之輩,卻全都仇視藝術和科學。他們需要宗教,但是他們甚至不會將宗教以富有詩意的色彩介紹出來。如果那樣做,說不定會使人喜歡宗教的。當拉馬丁、拉末耐、蒙塔朗貝爾①及其他幾位天才作家用詩歌為宗教思想鍍金、對宗教思想進行革新或加以發展的時候,每一個敗壞政府聲譽的人卻在讓人品嘗宗教的苦果。任何一個民族都從未那樣百依百順過,那時節這個民族就象一個十分容易上手的破鞋女人一樣。任何一個政權也從未幹過更多的蠢事:法蘭西和女人都更喜歡失足。為了恢復自己的權利,為了建立一個偉大的寡頭政府,聖日耳曼區的貴族必須誠心誠意地仔細搜尋,以便在身上找到拿破崙的銀幣;必須開膛破肚向五臟六腑深處要一個主張立憲的黎塞留②。如果這個天才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就必須到冰冷的閣樓上去找。說不定他正在那裡奄奄待斃。然後必須將他吸收進去,正如英國上議院經常吸收偶然碰到的貴族一樣。繼而,命令這個人殘酷無情,將腐爛的枝條砍掉,將貴族大樹加以修剪。然而,首先,英國托利主義的龐大體系對於小小的頭腦來說,太無邊無際。要讓這個主義輸入到法國,法國人要花費許多時間。對這些人來說,緩慢的成功就等於「慘敗」。其次,這種救世主的政策,是上帝將力量安置於何處,便到何處去找尋。而我們這些偉大的小人根本不需要這種政策,他們仇視任何不是來自他們自身的力量。總之,聖日耳曼區不但沒有返老還童,反倒更加老態龍鍾。

  ①拉馬丁(1790—1869),法國詩人、作家、政治活動家。拉末耐(1782—1854),法國作家、思想家。蒙塔朗貝爾(1810—1870),法國出版家、政治家。

  ②黎塞留(1585—1642),法國著名政治家,紅衣主教。路易十三的大臣。

  貴族頭銜是次要的建制,如果只在重大的場合出現,仍可以保持。可是頭銜成了日常爭鬥的對象,並不是藝術或莊重與否的問題,反而成了權勢問題。如果說,對國王的寶座來說,首先是缺少一位顧問,那種與偉大的時代同樣偉大的顧問;那麼貴族尤其缺少的,是對其自身總體利益的認識。有了這一條,本是可以彌補一切的。貴族碰到了德·塔萊朗先生的婚事問題便不敢上前①,而這塔萊朗是唯一擁有金屬頭腦的人。在他的頭腦中,能夠花樣翻新地製造出一些政治制度,使各個國家光榮地得到新生。聖日耳曼區對於並非貴族而擔任大臣職務的人嗤之以鼻,自己又生不出可以擔任大臣職務的優秀貴族。它本可以真正為國家效力,例如使治安裁判更加高尚,使土地更加肥沃,修建道路和運河,使自己國家成為頗有影響的幅員遼闊的強國等等;但是它卻賣掉自己的土地到交易所去從事投機買賣。資產階級的活動家、有才幹的人物雄心勃勃,危及國家政權。它本可以讓這些人進入自己的行列,而把他們從資產階級手中奪過來;它卻寧願赤手空拳地與他們戰鬥,因為它從前真正擁有的東西,現在只是從傳統上來說還佔有著罷了。更糟糕的是,這個貴族階級正好還剩下一些這樣那樣的財產,足以維持其威風。這些家族沉醉於往事之中,在十九世紀向廣場上擲出的堆堆槍支中,竟沒有一家鄭重其事地考慮到讓家中長子拿起武器。年輕一代,被排除在國事之外,便到夫人家中去跳舞②,而不是以帝國時期和共和時期年輕、刻苦、單純的天才人物為榜樣,到巴黎來繼續每家家長早已在各省開拓的事業。長輩們通過維護當地利益的持續努力,贏得了公眾對他們頭銜的承認,而且他們力求適應時代精神,按照時代的口味重建貴族階層。

  ①督政府時期(1795—1799),塔萊朗親王與一位在印度出生的英國女冒險家格朗特夫人交好,拿破崙迫使他於一八〇二年娶其為妻。復辟時期,塔萊朗又與格朗特夫人分手,與狄諾夫人同居。

  ②此處指德·貝裡公爵夫人家,在愛麗舍-波旁宮。

  貴族現在完全集中在聖日耳曼區,封建遺老反對派的思想與古老宮廷的精神在這裡相互混雜,還很活躍。在杜伊勒裡王宮中意見分歧的貴族階級,更容易被人戰勝,因為它只存在於一點上,又組織得特別不好,如同它在貴族院中也組織得很差一樣。如果它與國家結成一體,它會成為不可戰勝的力量。當它偏居於自己的城區之內,背倚王宮,橫臥在財政收支上時,只要一斧頭砍下去,就能切斷它奄奄一息的生命線;只要一個小小律師的扁平面孔向前一伸,這斧頭就砍下去了①。這個人自吹曾機敏巧妙地從劊子手手中奪回了好幾個人頭,實際上愚蠢地毀掉了不少龐大機構。貴族爵位的世襲權和長子世襲財產權,經他一諷刺嘲笑,便丟掉了。魯瓦耶-科拉爾先生發表的演說儘管十分精彩,也無濟於事。這裡的事例和教訓,值得將來記取。如果法國的寡頭政治沒有前途,它死後下地獄時,則會有難以名狀的殘暴行徑,所以就應該只考慮它的棺槨問題了。不過,外科大夫的手術刀雖然使人感到冷酷無情,有時它卻會使人起死回生。聖日耳曼區如果肯推舉一個領袖和制訂一套體系的話,即使在受迫害時,也可以比勝利時更加有力量。

  ①這小小律師就是迪潘,他主張取消貴族爵位世襲制。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通過了取消世襲制的法律。下文提到的魯瓦耶-科拉爾以及費茲-詹姆斯公爵是維護世襲權的。

  現在,將這半政治性的簡介概括一下,並非難事。缺乏遠大的目光,許許多多小錯誤累積成一大堆問題;每人都憂心忡忡要恢復有錢有勢的地位;明擺著需要宗教以支持政治,追求享樂卻會損害宗教精神,而且必然帶來虛偽;有幾位頭腦清醒、頗有見地的人看問題十分準確,進行了局部的抵制,但宮廷中的敵手為這種抵制設置了種種障礙。外省的貴族往往比宮廷貴族血統更純,然而由於常常受到觸犯,也已漸漸疏遠。所有這些原因集合在一起,就產生了聖日耳曼區極不協調一致的風習。在體制上,它並不是鐵板一塊;在行動上,它前後不一,既不完全講道德,也不赤裸裸地淫穢下流,既不腐化墮落,也不傷風敗俗。它既沒有完全拋棄損害它的那些問題,也沒有接受可能拯救它的思想。總而言之,不管個人如何軟弱無能,黨派仍用一切偉大的原則將自己武裝起來。

  這些偉大的原則便構成了各國的生活。不過,要壯年喪命,不這樣又怎樣呢?上面列舉的人物,它挑三揀四,一個也看不中。它從前趣味高雅,有瀟灑的輕蔑神情。但是,到垮臺時也沒有任何奪目的光彩或騎士風度可言。一七八九年流亡國外,還表現出某些情感;一八三〇年流亡國內,就只表現出某些利害關係了。文學界的幾位著名人士,講壇上的獲勝者,塔萊朗先生在法國議會的成功,征服阿爾及爾,還有幾個在戰場上重新聲名大振、載入史冊的姓名,都向法國貴族顯示出,只要它肯努力,還有辦法使自己全民化,仍能讓人承認它的頭銜。有條理的人,工作也進行得井井有條。一個人如果懶惰,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能表現出懶惰來。同樣,由人組成的一個階級,其面貌與其總的精神狀態,與支配著他軀體的靈魂相符。復辟時期聖日耳曼區的女子,既不象往昔的宮廷貴婦那樣對自己的品行不端表現出一種放肆的傲慢,也不象她們那樣,以後來的美德補贖罪過以表現出小小的偉大。這種事後的美德往往在她們四周放射出無比燦爛的光輝①。這時期聖日耳曼區的女子並無十分輕佻的舉動,也毫無十分莊重的表現。她們的激情,除了幾起例外,都是虛假的。可以說她們在縱情享樂。這些家族中有幾位婦女過著奧爾良公爵夫人式的布爾喬亞生活。這位公爵夫人竟然將自己的雙人床顯露在前來王室大廈拜訪的人面前,真是滑稽可笑之至!大概只有兩、三位女子繼續保持著攝政時期②的風俗習慣,在比她們更為靈活的婦女心中引起一股厭惡情緒。這類新型的貴夫人對社會風習沒有產生任何影響,然而她們原是可以大大施加影響的,萬不得已時,還可以舉行英國貴族婦女那種隆重的表演嘛!但是她們猶豫不決,幼稚地固守在古老的傳統中,被迫作出虔誠的樣子,將一切、甚至將其優秀品質都遮掩起來。這些法國婦女中,沒有一個人能夠設立沙龍,讓社會名流前來學習學習什麼是風雅和優美。昔日文壇上她們那樣令人肅然起敬的聲音,社交活動的生動表現,現在完全無影無蹤了。而一種文學沒有總的體系,它就不能形成,就要與其時代一起解體。某一時代,在一個民族當中形成特殊的一群的時候,歷史學家幾乎總會在這一群人當中遇到一個主要人物,概括了他所屬的那群人的美德和缺陷:例如胡格諾派③中的柯利尼,投石黨內的助理④,路易十五治下的黎塞留元帥⑤,恐怖時期的丹東⑥等。這種將一個人與他的歷史行列面目統一起來的做法,是合乎事物常理的。為了領導一個黨派,難道不需要統一思想麼?為了在一個時代中大放光華,難道不應當代表這個時代麼?有時黨派的頭目明智而謹慎,卻也常常不得不服從追隨這個黨派的民眾的成見和瘋狂的舉動。某些歷史學家,他們遠遠離開民眾可怕的騷動,冷靜地判斷在偉大的可載入世紀歷史的鬥爭中,什麼是最必要的激情時,他們常常指責黨派頭目的這種行動。實際上這些行動正是在上述不得已的情況下產生的。多少世紀以來的歷史鬧劇是如此,在更狹小的範圍內,即人稱之為風習的民族悲劇中,其個別場景,也是如此。

  ①此處尤指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和德·蒙泰斯龐夫人。

  ②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國奧爾良公爵攝政時期。

  ③胡格諾派,十六至十八世紀法國天主教徒對加爾文派教徒的稱呼。

  ④投石黨運動,是一六四八至一六五三年法國地方貴族反對中央集權的政治運動。此處「助理」系指保爾·德·貢迪,他在投石黨運動時期擔任巴黎大主教的助理。

  ⑤黎塞留元帥(1696—1788),紅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孫,曾任駐維也納大使,極力促成法奧接近。參加過多次戰爭,戰功卓著,但生活放蕩不羈。

  ⑥丹東(1759—1794),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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