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兩個新嫁娘 | 上頁 下頁
七十七


  不過,我總算見識了理想的心靈美和形體美。在費利普身上,精神控制了他的肉體,並使之轉化為精神力量;在加斯東身上,心靈、智慧和美貌相爭妍。我臨死還受到他的崇拜,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也許,我過去忽視了上帝的存在,現在我要返本歸真,帶著全部的愛投向他的身邊,請求他有朝一日把這兩個天使還給我,使他們回歸天國。沒有他們,天堂對我來說也是荒涼的。我的事也許在冥冥中早有安排:因為,象我這樣的人是絕無僅有的。我們不可能經常遇到費利普和加斯東這樣的男子,所以在這一點上,社會規律和自然規律倒是協調一致的。是的,女人永遠是個弱者,她在結婚的時候就得為男人犧牲自己的全部意志,而後者就應該犧牲他的利己主義作為報答。近來,我們女性有聲有色地掀起的那種反抗浪潮,連同我們灑下的眼淚,只不過是為人所不齒的傻事,贏得的只是無數哲學家贈予我們的稱號『孩子』。」

  就這樣,她用你熟悉的那種甜美的聲音侃侃而談,露出最最高雅的神態,說了許多最有見地的話,一直說到加斯東帶著他的嫂子和兩個侄兒,還有嫂子的英國女僕,一起來到她的身邊:他們是路易絲打發他去巴黎找來的。

  「這就是殺害我的那兩個漂亮的小劊子手,」她一見這兩個侄兒就這樣說。「他們多象自己的叔叔啊!叫我怎麼能不產生錯覺呢?」

  她對於長房的這位加斯東夫人十分親切,請她在別墅裡千萬不要見外。她擺出十足的紹利厄家的氣派,殷勤地接待了這位夫人。我當場給紹利厄公爵夫婦、雷托雷公爵、勒農庫-紹利厄公爵①,以及瑪德萊娜等人寫了信。這事我總算辦得不壞。路易絲由於那一天勞神過度,第二天就不能走動了;她甚至躺到晚飯時才起來看看。瑪德萊娜·德·勒農庫、路易絲的母親和兩個哥哥當晚就趕到了別墅。她和家裡人在婚姻問題上所產生的隔閡一下子都消除了。從那一天起,路易絲的父親和兩個哥哥每天上午騎馬前來探視,兩位公爵夫人每天晚上都在木屋別墅裡度過。死亡既可以使人分離,也可以使人親近,它能抑制一切卑劣的感情。路易絲總是顯得非常親切,十分可愛,很有理智,非常風趣,富有同情心。直到最後一刻,她仍然表現出使她享有盛名的那種情趣,這種使她能在巴黎成為一位女王的精神財富,卻正是我輩所欠缺的。

  ①路易絲的二哥,即前文提到的勒農庫-吉弗裡公爵。

  「就是進棺材,我也要漂漂亮亮的。」她一面露出自己特有的微笑對我說,一面躺倒在床上,開始了十五天的衰竭期。

  在她的臥室裡看不到養病的痕跡:藥水、膠布、所有的醫療器械全都被藏起來了。

  「我算是死得輕鬆的吧?」昨天她對自己所信任的塞夫勒的本堂神甫這樣說。

  所有在場的人都象守財奴似的守著她。加斯東已經在無限的憂慮和可怕的現實之中經受了考驗,所以看起來還不乏勇氣,但他受了嚴重的打擊:如果他要追隨自己的妻子而去,我也不會感到奇怪的。昨天他在繞著水池徘徊的時候對我說:

  「我應該當這兩個孩子的父親……」他指著自己的嫂子以及她領著散步的兩個孩子說。「可是,雖然我不想自尋短見而離開這個世界,我還要請你當他們的第二位母親,並讓你丈夫接受我和嫂子的共同委託,充作他們非正式的監護人。」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沒有一點誇張的味道,完全象個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人。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來回答路易絲對他的微笑,但只有我還能不受這種微笑的迷惑。他正在表現出路易絲那樣的勇氣。路易絲曾表示要見見她的教子;可是我並不因為孩子在普羅旺斯而感到遺憾,因為她可能又要慷慨解囊,從而使我感到難堪。

  再見,我的朋友!

  八月七日,於木屋別墅

  昨天晚上路易絲說過幾次胡話;只是她的胡話聽起來非常高雅;這說明,平素有頭腦的人絕不會象小市民或蠢人那樣變成一個瘋子。她用壓抑的嗓音哼著《普裡塔尼》、《索姆南布拉》和《摩西》①中的意大利曲子。我們在場的人全都含著熱淚,靜靜地守在她的病榻邊,就連她的哥哥雷托雷也不例外;她的靈魂顯然正在漸漸地消逝。她已經看不清我們了!在這微弱的歌聲和恬靜得出奇的神態中,她仍然表現出自己的全部風韻。彌留的時刻從半夜裡開始。早上七點鐘,我親自去扶她坐起來;那時,她似乎又有了點力氣,她想坐到窗前,並要加斯東把手伸給她……我的朋友啊,不一會兒,我們的天使只留下了一具軀殼;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再也找不出這樣可愛的人了。頭天晚上,她趁加斯東打盹的時候,瞞著他行了聖禮,完成了這場可怕的儀式。當時她就要求我,讓她面對自己創造的這一自然美景,由我給她用法語誦讀Deprofundis②,她默誦著這段經文,緊緊地抓住跪在安樂椅旁邊的丈夫的雙手。

  八月二十五日(她的忌日)

  ①意大利著名作曲家貝利尼和羅西尼的歌劇,當時正在巴黎上演。

  ②即拉丁語Deprofunndisclamaviadte,Domine:我從心靈深處向主呼籲。(《聖經·詩篇》第一百二十九篇,在超度亡靈的晚禱中誦讀。)

  我的心碎了。我剛去看了她的遺容。她躺在靈柩裡,臉色已經發白,皮膚上出現了紫斑。喔!我要看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領著他們來接我吧!

  八月二十六日

  一八四一年,於巴黎

  [劉益庾/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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