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兩個新嫁娘 | 上頁 下頁
五十六


  四十

  萊斯托拉德伯爵夫人致瑪居梅男爵夫人

  我父親當了眾議員,公爹已經去世,我自己又將臨產。以上是去年冬末的幾件大事。我把這幾件事同時告訴你,為的是使你驅散這個黑色的火漆封印給你的印象。

  小嬌嬌,你從羅馬寄來的信使我毛骨悚然。你們兩個都是孩子。費利普要麼是個善於掩飾的外交家,要麼是個荒唐的男人,他愛你就象愛一個妓女,明知遭到背叛,也甘願為她傾家蕩產。這事就到此為止吧。你們說我胡話連篇,我以後就不說了。但讓我再告訴你一句話:通過我們兩人命運的研究,我引出了一條嚴酷的道理,它就是:你要被別人愛嗎?那你就不能愛別人。

  我親愛的路易被任命為省議會議員以後,就獲得了榮譽勳位勳章。由於他進入省議會很快就要滿三年,我父親也已為他女婿申請了四等勳位,所以我請你對這件小事操點兒心,使我能在這次授勳中過一過瑪瑪幕齊①的癮。你回巴黎以後,在議會的例會期間可能會見到家父莫孔伯伯爵。我這位可敬的父親正在忙於索求侯爵的封號,對此你千萬不要插手;把你的優惠留給我。待路易當上眾議員以後,也就是在今年冬天,我們就一起去巴黎,屆時我們將用盡一切辦法,將他安插到某個中央領導機構!那樣,我們可以靠供職的薪金生活,而將地產上的收入全部節省下來。我父親在議會中持中右觀點,但他關心的只是一個爵位;我們家早在勒內王②時代就已出名,查理十世不會拒絕一個莫孔伯的要求的;可是,我擔心父親會異想天開地為我的弟弟謀取某個封號;但他這樣做也無非是用侯爵的頭銜吊吊他兒子的胃口,他心裡只能想著自己的事。

  一八二七年一月

  ①瑪瑪慕齊,莫裡哀在《貴人迷》一劇中虛構的一種土耳其爵位。

  ②勒內一世(1409—1480)是安茹公爵,巴爾-洛林公爵,普羅旺斯伯爵,那不勒斯王和西西里王,一四七一年定居普羅旺斯的埃克斯。

  啊!路易絲,我好象剛離開了地獄!我把你看作我的化身,所以才有勇氣和你談談我的痛苦。我至今還說不清,能杏讓自己的思想再回到這致命的五天中去!只要一提「抽搐」這兩個字,就會使我膽戰心驚。這不是普普通通的五個日日夜夜,而是痛苦的五個世紀。如果哪一位母親沒有受過這種折磨,她就無法知道「痛苦」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我甚至覺得,你沒有孩子倒是很幸福的,從這一點上你可以看出,我的理智喪失到何等程度。

  出事的前一天,天氣又悶又熱,我當時就發現,這種氣候使小阿爾芒很不舒服。他的性格一直很溫和,非常討人喜歡,可是那一天顯得十分抑鬱;他動不動就哭叫,既想玩,又摔壞玩具。看來,孩子得病前脾氣都要變壞,這是一種徵兆。

  這種奇特的壞脾氣引起了我的警覺,我發現阿爾芒臉色時而發紅,時而發白,我以為這是他同時長四顆牙齒之故。於是,我讓他睡在我身邊,我可以不時驚醒過來。夜裡,他有一點點發燒,對此我並不在意,總以為是長牙引起的。快天亮時,他叫「媽媽」!同時做了個要水喝的動作,可是喉嚨裡發出喀喀的響聲,而且動作裡帶有一些抽搐。一見這種情況,我全身的血都涼了。我急忙跳下床,為他沖糖水。但我用杯子喂他喝水的時候,他一點也不動彈了,只是連聲叫「媽媽」!那聲音已經全變了。你想,我這時多麼害怕呀。我去握他的小手,可是那手已經不聽使喚,而且變得越來越不靈活。我將杯子放到他的唇邊;這可憐的小傢伙邊喝邊抽搐,一共才喝了三、四口,水在他喉頭發出奇特的響聲,聽了實在嚇人。最後,他無力地倒在我的懷裡。我接著又發現,他的眼珠似乎受到某種內力的拉扯,開始漸漸地泛白;與此同時,他的四肢也越來越僵硬。我大聲驚呼。路易聞聲而至。

  「快請大夫!快請大夫!……他要死了!」我向他喊著。

  路易立時不見了人影。可憐的阿爾芒吊在我的脖子上還在叫「媽媽!媽媽!」這是他頭腦裡知道還有媽媽的最後時刻。

  他額上的血管原來很好看,現在一根根都鼓了出來,抽搐開始了。在醫生趕到前的一小時裡,我一直抱著這個僵直的孩子。他原先是那樣的活潑可愛,長得白白嫩嫩,宛如一朵鮮花。他是我的驕傲,我的歡樂,現在卻象一段木頭了。他那雙眼睛多嚇人!就是現在回想起來,我還不寒而慄呢。我那可愛的阿爾芒毫無聲息。他的臉變黑了,身上的肉萎縮了,人也似乎縮小了許多,看上去活象一具木乃伊。一位醫生先到,接著又來了兩位,是路易從馬賽請來的;幾位醫生直挺挺地站著,象幾隻不祥之鳥,使我渾身顫抖。其中一位說,可能是腦炎,另一位認為是兒童常見的驚厥。區裡的醫生看來還比較聰明,因為他一直未發表意見。後來的一位醫生說:「是長牙引起的」;先來的那位說:「是發燒引起的。」最後他們一致同意,在孩子的脖頸上用水蛭吸血,並給他戴上冰帽。我一聽就嚇得靈魂出竅。我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潑喧嚷的孩子一動不動,毫無聲息,變得象一具青黑色的屍體!

  我眼看著被我親吻過無數次的美麗的脖頸遭到水蛭的噬咬,眼看著這個可愛的小腦袋套在冰帽裡面。有一陣我覺得自己的神志也迷糊了,好象還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親愛的,為了放置冰帽,竟把他的頭髮也剃了,那是我們多麼喜愛的一頭秀髮,你也曾愛撫過的。就象我分娩時那樣,他每隔十分鐘就抽搐一次,可憐的小傢伙扭曲著,臉色一會兒變白,一會兒發紫。他那脆弱的四肢互相接觸時,發出一種好似木頭相撞的聲音。這個失去了知覺的小生命不久以前還在向我微笑,和我說話,叫我媽媽!一想到這些,一陣陣劇烈的痛楚穿透了我的心窩,它們翻江倒海,象起了一陣風暴;這時我感到,把孩子連結在我們心中的一切紐帶都靠不住了。本來,媽媽會在一旁幫助我,安慰我,替我想想辦法,可惜她當時正在巴黎。我想,在對付驚厥方面,母親們比醫生更有辦法。一連四天四夜,孩子的病時好時壞,我為他受盡了驚嚇,幾乎也送了命。最後,幾位醫生一致商定,使用一種可怕的藥膏敷貼,給他吊毒!喔!要在我的阿爾芒身上吊毒!五天以前,他還眉開眼笑,學著叫教母呢!當時,我拒絕用這種方法治療,心想還不如聽其自然吧。但路易責備我,他還是相信醫生的辦法。男人總還是男人啊。在這類可怕的疾病中,病人有時會出現假死的現象;而恰恰在這段時間裡,我所厭惡的這種藥膏好象成了阿爾芒的救命良藥。我的路易絲啊,那時候,孩子的皮膚又幹、又硬、又糙,開始時連藥膏也敷不上去。我在床邊淚流滿面,哭得枕邊都濕了。後來,醫生們吃飯去了!屋子裡只剩下我和孩子。我趁此機會,把他從這一切藥物中解脫出來。我發瘋似地抱起他,把他貼在胸前。我將自己的前額貼在他的前額上祝告上蒼,求上帝把我的生命賜給我的孩子,並試圖用這種辦法把生命轉移到阿爾芒的身上。我就這樣把他抱在懷裡,甘願和他一同死去,做到生死不離。親愛的,我忽然覺得,他的四肢在漸漸地變軟,抽搐也停止了;孩子終於活動開了,皮膚上那些不祥的、可怕的色斑也消失了!我象發現他病倒時那樣喊了起來,醫生們聞聲而至,我趕緊把阿爾芒抱給他們看。

  「他得救了!」最年長的那位醫生喊道。

  喔!多麼中聽的話!多麼美妙的音樂!天堂向我敞開了。

  果然,兩小時以後,阿爾芒竟死裡逃生,可是我已經精疲力盡了。我需要得到歡樂的安慰,否則自己也要病倒了。上帝啊!您用了多大的痛苦,將我們母子連結在一起!您將多少顆釘子打入母親的心房,使孩子時刻掛在她的心上!儘管孩子在呀呀學語、蹀蹀學步時曾使我掉下喜悅的眼淚,現在看起來,我還沒有真正體會到做母親的甘苦!為了盡我做母親的責任,並在這項甜蜜的事業中提高自己的技能,我可是沒日沒夜地研究過他的心理啊!對於這樣一個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偶像崇拜的母親,難道有必要使她受這樣的驚嚇,讓她看這類可怕的形象嗎?我在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們的阿爾芒正在一旁嬉戲,他又是叫嚷又是歡笑。於是,我就想尋找這次可怕的疾病發生的原因,同時又在考慮自己現在的身孕。

  是不是長牙引起的?莫不是他的腦子受到了特殊的刺激?發生驚厥的孩子是不是在神經系統方面存在著先天性缺陷?這些想法使我為現在和將來同樣感到不安。我的鄉下醫生認為,這種病是長牙時神經受刺激所引起的。為了使我們的小阿爾芒長好牙,我願意獻出自己滿嘴的牙齒。現在,當我看到血紅的牙床上長出一顆珍珠似的白花,我的頭上就冒出一陣冷汗。這可愛的小天使在受苦的時候顯示了英雄氣概,這一點足以向我證明,他會具備我這樣的性格;當時,他投向我的視線簡直象剜了我的心。對於這種速來速去的強直性痙攣,醫學界瞭解得還不多,所以既不能預防,也難以治療。我要再說一遍:眼看著自己的孩子發生驚厥,對於做母親的來說,簡直象下了地獄一般,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我拼命地吻他!喔!

  我久久地把他抱在懷裡來回踱步!在第二次分娩前的六個星期,我受到這樣大的痛苦,簡直是磨難重重,我真為另一個孩子擔心啊!再見吧,我那可敬可愛的路易絲;千萬別想要孩子了,這就是我的結論。

  一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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