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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十九

  路易絲·德·紹利厄致德·萊斯托拉德夫人

  好啊!我的勒內,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現在同意你的看法了:欺騙就意味著誠實。這樣你該滿意了吧?況且,愛我們的人是屬￿我們的;我們有權使之成為蠢人或天才;可是,說句知心話,我們多半會把他培養成一個蠢人的。你既要把他造就成一位天才,又要向他保守秘密:這可算得上兩項傑作了!啊!要是確實不存在什麼天堂,你准會感到失望的,因為你這是自討苦吃。你既要使他樹立大志,又要使他繼續鍾情於你!唉,你真是個孩子,讓他永遠鍾情於你就足夠了嘛。在什麼程度上算計才稱得上美德,美德才等於算計呢?嗯?既然波納爾說過,我們就不必吵得不可開交了。我們是講道德的,至少我們願意如此;可是,就目前而言,雖然你油嘴滑舌,你還是比我強得多。是啊,我確實是個極其虛偽的姑娘:我愛費利普,可是我道貌岸然地掩蓋這一點。我希望他從樹上跳到牆頭,再從牆頭跳上我的陽臺;可是,他真要那樣做的話,我准會用輕侮的話訓得他抬不起頭來。你瞧,我真是誠實得可怕呀。誰在阻撓我?是什麼神秘的力量妨礙我告訴親愛的費利普,說他那純潔、完整、偉大、隱秘、充實的愛情向我傾注了多少幸福?彌爾貝爾夫人①為我畫了一幅肖像。親愛的,我打算把肖像送給他。有一樣東西使我日益感到驚訝,那就是愛情給予生命的活力。每時每刻,每一個行動,甚至最細小的瑣事,都有了不尋常的涵義!過去、將來,全都成了現實生活中耐人尋味的混合體!我就生活在動詞的這三種時態裡。以前有過幸福的人現在是否也有這種體會呢?啊!請回答我,告訴我,什麼叫幸福。它使人平靜,還是惹人氣惱?我現在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心中有一股力量,一個勁兒地把我朝他那裡推,幾乎使我喪失理智,不顧禮儀。現在,我終於理解你對路易的那種好奇心了。這你總該滿意了吧。費利普因從屬￿我而感到的幸福,他那保持著距離的愛戀,以及對我唯命是從的態度,全都使我感到焦躁不安,正象他在擔任西班牙語教師時,那種畢恭畢敬的態度使我生氣一樣。當他從我身旁經過時,我恨不得向他高喊:「蠢貨,如果你把我當作一幅畫像來愛我,當你熟悉我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哪?」

  ①彌爾貝爾夫人(1796—1849),法國微型畫畫家,曾為路易十八、查理十世等王公貴族畫過肖像。

  哦,勒內,你把我的信燒掉,好嗎?我也要把你的信燒掉。倘若除了我們以外,別人的眼睛看到了我們倆互相傾訴的知心話,我會讓費利普把他們的眼睛都挖掉的,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我甚至還要叫他殺幾個人哩。

  啊!勒內,怎樣去探測一個男子的心哪?父親將把你那位波納爾先生介紹給我,既然他如此博學,我就可以向他尋求答案。上帝多麼幸福,因為他能看到人們的內心世界。對於這位男子,我能否永遠當他心目中的天使?這就是問題的實質。

  如果有一天,我從他的舉動、目光或說話的聲調中,發現他對我的尊敬比他教我西班牙語的時候有絲毫的減弱,那我一定能痛下決心,忘掉現在這一切!也許你會產生一個疑問:「她為什麼說這樣的大話,下這樣大的決心?」親愛的,事情是這樣的:我那可愛的父親待我真好,他象一個老騎士,在為某位意大利姑娘效力。我已經對你說過,他特地請彌爾貝爾夫人為我畫了一幅肖像。我設法將它複製了一幅,那張複製品也相當出色,我要將它交給公爵,把原件贈給費利普。昨天我已經派人把肖像送去了,同時還附上了這樣幾句話:

  堂費利普,謹以盲目的信任答謝您對我的忠誠:時間將作出結論,這樣做是否對一位男子估計太高了。

  這一酬謝是夠重的,它有點許願的味道,甚至是一種鼓勵,這太可怕了;還有一點可能使你更覺可怕:我要讓這一報酬既能表達許諾和鼓勵,又不致被視為主動獻身。如果他在回信中寫上「我的路易絲」,或僅僅是「路易絲」,那他就完了!

  星期一

  不,他還不至於完!這位立憲政府的大臣真是一位可愛的情人。他在信中寫道:

  每當我見不到您的時候,我就呆呆地惦念著您;我兩眼看不到周圍的一切,卻注視著您在我腦海中的倩影。在這幻夢連翩的陰暗宮殿中,您灑下了一片光明。您的形象從未象現在這樣迅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從今以後,我要將自己的視線留在這幅神奇的象牙畫像上,我應當說,留在這個護身符上;因為,您那碧藍的眼睛充滿了生機,使畫像在我的眼中很快就變成了真人。我急不可待地盡情欣賞,對著您的倩影私下裡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故而連回信也延遲了。是的,從昨天到現在,我足不出戶,獨自一人陪伴著您;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享受到完整、圓滿、無盡的幸福。倘若您能見到我供奉您的位置——聖母和上帝之間,您就會明白,這個夜晚我是在何等焦躁不安之中度過的;不過,我對您說這樣的話,全無冒犯您的意思,原因是,只有您那天使般的仁慈才能使我生活下去,一旦它在您的目光中消失,我就會萬分痛苦,所以我不得不事先請求您寬恕。我生命和心靈中的女王呀,您能否將我對您的愛回賜我千分之一呢?

  這個「能否」正是我持續不懈的祈求,它使我精神上備受折磨。我信疑參半,自覺生死未卜,徘徊于光明和黑暗之間。我對您作出了大膽的舉動,心裡卻為此上下翻騰,惟恐引起您的不快;一個罪犯等待宣判時,也不會如此忐忑不安。只有隨時看到您嘴邊的笑容,我才能平息由於害怕引起您的惡感而在心中掀起的波瀾。自從我出生以來,從來沒有人對我面含微笑,就連自己的母親也不例外。許配給我的那位漂亮姑娘背棄了我的心,愛上了我的弟弟。我在政治上所作的努力也遭到失敗。我在國王的眼睛裡,只看到過復仇的欲望;況且,我們從青年時代起就已經勢不兩立,以至於他將議會推舉我執掌政府的願望視為對他的淩辱。縱使你為人剛毅,些許小事也可能使人滿腹狐疑。再者,我也有自知之明:我長得其貌不揚,很難使人透過這副皮囊欣賞我的內心世界。

  當初我認識您的時候,要得到您的愛,至多只是一個夢想。所以,在我對您產生依戀時,我心裡很明白,只有對您忠貞不渝,才能使您體諒我的溫情。我凝視著這幅肖像,傾聽您笑容中的神聖諾言,腦海中赫然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希望。疑慮的陰雲曾不止一次地遮蔽了這道曙光,生怕冒犯您的顧慮使這道希望之光難以顯露。不,現在您還不會愛我,這一點我已經感覺到了,不過,您會逐漸體察到,我對您永不枯竭的愛情是多麼強烈,多麼持久,多麼深厚,那時,您將會在自己心中給它留下一個小小的位置。萬一我的奢望辱沒了您,也請平心靜氣地向我直說,我將重新扮演過去的那個角色;只為您一個人效力將是我終生的幸福,如果您願意試著愛我,請在給我回音以前謹慎三思。

  親愛的,當我讀到最後幾句話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他的臉色又變白了。那天晚上,我用茶花通知他,我已經接受他寶貴的忠誠時,他的臉色也是這樣的。我看出,這一席恭順的話語完全不是情人們常用的華麗詞藻,我感到自己的心頭起了一陣騷動……宛若吹進了一股幸福的清風。

  今天的天氣壞極了,這種天氣去布洛涅森林兜風,必然會引起家裡人的種種猜疑;連平時下雨天也外出的母親今天也獨自留在家裡。

  星期二

  剛才我在歌劇院見到他。親愛的,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在撒丁大使的引見下,他來到我們的包廂。他從我的眼神裡看出,自己的大膽行為絲毫未引起我的不快,但他的舉止還有點拘謹,甚至用「小姐」兩字稱呼埃斯巴侯爵夫人。他目光炯炯,顧盼之間宛如兩盞明燈。但他很快就告退了,大概怕待久了會鬧出笑話來。

  「瑪居梅男爵一定在戀愛!」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對我母親說。

  「因為他是一個下了台的大臣,所以這事更顯得非同尋常。」母親回答。

  我鼓起勇氣,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德·埃斯巴夫人、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和我的母親,就好象聽著陌生的外國話,猜測著她們談話的內容;但我心裡卻暗中樂開了花,我覺得自己飄飄然,只有一個詞能表達我當時的心情:陶醉。費利普愛得那樣深,所以我認為他配得上被人愛。而我恰恰就是他生活的源泉,我手裡牽著他思想的那根線。總之,如果我們得以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心,那麼,我最強烈的願望就是要他克服一切障礙,徑直來到我的面前向我求婚;我要試試他,在我的目光逼視下,他那狂熱的愛情能否恢復到原來那樣的恭順和平靜。

  啊!親愛的,我渾身顫抖,不得不擱下了筆。正當我給你寫信的時候,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我當即站起來向外探望。隔著窗子,我看到他冒著摔死的危險,在牆頭上行走。我趕忙走到臥室的窗前,向他打了一個手勢;他從牆上往下一跳——圍牆高達一丈——然後在大路上跑了一段,一直跑到我能看見他的地方;他要讓我知道他從牆上跳下來一點沒有受傷。儘管他這時可能被摔得暈頭轉向,可他還是想得如此周到,這使我非常感動,不知怎麼竟哭了起來。這個可憐的醜八怪!他來這裡想得到什麼?他想對我說些什麼呢?

  我不敢把當時的想法寫下來,我滿懷著喜悅上了床,腦子裡遐想著:如果我倆真待在一起,會互相說些什麼話。再見吧,漂亮的啞巴。我已經有一個月沒聽到你的消息了!不過,我現在沒有時間訓斥你。難道你真的感到幸福啦?或者是,你喪失了你那樣引以自豪的自由意志啦?今晚我差點也把它失去了。

  星期三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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