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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居爾西並不去通知他的朋友,而是逗留在街頭,從黎塞留街一直蹓躂到勃朗峰路,滔滔不絕地吐出最惡毒的詛咒和最可笑的誇張詞句。他在街上這樣暴跳如雷,和他在家裡心平氣和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照。這散步的作用,就是讓他神經的震動和精神上的風暴發作完畢。下午兩點鐘左右,他在語無倫次之中突然叫道:

  「『這些該死的女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我敢拿我的腦袋打賭,如果我現在回去告訴她,我已經通知我的朋友到牡蠣岩飯店去吃晚飯,肯定又不如她的意了,儘管這主意明明是她自己提出來的。但是她可能已經出去了,也許她和一個什麼山羊鬍子有約會!不會的,因為從根本上說,她是愛我的!』

  「啊,夫人,」拿當意味深長地看著侯爵夫人,她不自禁地微笑了,「只有女人和算命先生懂得如何利用人家的信任。」

  他接著說:「杜·勃呂埃帶著我回他家,我們慢慢地走著,到家已是三點鐘。上樓之前,他看見廚房裡有動靜,於是走進去,看見菜做好了擺在那裡。他一邊看著我,一邊問他家的廚娘。

  「她回答說:『太太吩咐準備一頓晚宴;太太穿戴好了,叫了一輛車來,又改變了主意,把車退了,讓在夜戲開場時再來。』

  「杜·勃呂埃叫道:『你看,我跟你說什麼來著!』

  「我們躡手躡腳地進了屋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們一間一間客廳走過去,一直走到一間小套間,撞見蒂麗婭在哭。她不加掩飾地擦乾眼淚,對杜·勃呂埃說:

  「『帶個信到牡蠣岩飯店去,通知客人今晚宴會在這裡舉行。』

  「她那一身裝扮可真是任何戲院出身的女人都無法效顰的:色彩、式樣都那樣素雅、和諧,衣料的格調高雅,既不太昂貴,又不落俗套,沒有任何招搖之處,也沒有刻意修飾的痕跡。蠢才以空談藝術為滿足,而真正的藝術是盡在不言中的。總之,她的風度恰到好處。蒂麗婭今年三十七歲,正當法國女人的美麗臻于完善之時。她那有名的鵝蛋臉此時白皙得給人以聖潔之感,她沒戴帽子,我看到她細細的汗毛,猶如果子上的茸毛,使她已經十分清秀的面頰,輪廓更顯得柔和。金色的鬈髮從兩邊垂下,襯托出她的臉龐,秀麗中帶著哀愁。一雙晶瑩的灰色眸子此時為淚水所模糊,那堪與任何羅馬雕刻媲美的精緻的鼻子微微翕動著,小嘴還帶著稚氣,頎長的皇后般的頭頸上青筋微微隆起,下巴由於暗自神傷而暫時有點發紅,耳朵也繞著一圈紅暈,手在手套裡顫抖著。所有這一切,都說明她正在感情激動。她眉尖微蹙,流露出無限哀怨。實在是美得超凡脫俗!她一句話把杜·勃呂埃完全征服了。她向我們投以雌貓一般的目光,既洞察一切,又莫測高深。這種眼神是名門閨秀和戲院的女人所專有的。然後她向杜·勃呂埃伸過手來。

  「『我可憐的朋友,你一走,我就千百遍地責備自己。我責備自己實在忘恩負義到極點,我跟我自己說,我剛才真壞。(她問我:我剛才不是很壞嗎?)為什麼不接待你的朋友呢?這不是你的家嗎?你想知道這一切歸根結底是為了什麼嗎?就是害怕你不愛我。總之,我既想認罪又不好意思回頭。我看報時看到今晚在遊藝場有你劇本的首場演出,我想你大概是要請請你的合作者。我獨自一人,無精打采,就穿上衣服準備去追你……可憐的寶貝!』

  「杜·勃呂埃帶著勝利的神情看著我,他對他剛才那篇《討蒂麗婭》檄文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好了,親愛的安琪兒,我沒有到任何人家裡去。』他告訴她。

  「『我們多麼心心相印啊!』她叫道。

  「就在她說出這句動人心弦的話的時刻,我瞥見她腰帶上插著一張小紙條。不過我不需要這一提示,也能猜到蒂麗婭的喜怒無常是有其隱衷的。我認為,除了孩子之外,女人是最合乎邏輯的。二者都總是有本事使自己獨特的想法得以實現,使人們經常看到他們心滿意足的美好景象。孩子們的想法時刻在變,但是他們的行動總是只圍繞著一個念頭,而且總是非常熱切,以至於人人都為其天真可愛和那股堅持勁兒所打動,只得滿足他們的要求。女人則變化沒有那麼經常,但是如果稱她們為怪僻,那可是一種出於無知的侮辱。她們的行動總是受一種情欲的支配,看到她們如何使這種情欲成為人類天性和社會的中心,是非常奇妙的。蒂麗婭施展出貓樣的溫柔,把杜·勃呂埃哄得團團轉。於是雲開霧散,過了一個極美妙的夜晚。這個機靈的劇作家一點也沒有覺察出藏在他妻子心底的痛苦。

  「他向我說:『親愛的,這就是生活:有矛盾,有對比!』

  「『尤其是不在演戲的時候!』我回答說。

  「他說:『我就是這麼理解的。但是如果沒有這種激烈的感情,人都要無聊死了!啊,這個女人有能使我動心的天才!』

  「晚飯之後,我們到遊藝場去;但是動身之前我溜進了杜·勃呂埃的房間,在地板上的廢紙堆裡找到了那一期《小廣告》,上面登著杜·勃呂埃買的那所房子需要辦撤銷租賃合同的法律手續的啟事。有幾個字象一道光一樣射入我的眼簾:冉·弗朗索瓦·杜·勃呂埃及其妻德·克洛丁娜·沙法魯謹啟。我全明白了。我挽著克洛丁娜的胳膊,故意讓別人都下樓,就剩下我們兩人時,我對她說:

  「『我要是拉帕菲林的話,是決不會失約的!』

  「她鄭重其事地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並擠擠我的胳膊,走下樓去。她想到我認識拉帕菲林,十分愉快地望著我。您知道她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想讓我當她的密探!但是招來的是落拓文人的一番打趣。一個月之後,又一次看完杜·勃呂埃一個戲的首場演出後出來,正下著雨。我同他們在一起,因為在戲院裡耽擱了一會兒,出來時門口已沒有車,我就去找一輛馬車。克洛丁娜一個勁兒地埋怨杜·勃呂埃;他們送我到佛洛麗納家,所以我們同坐在一輛車裡,她還繼續同杜·勃呂埃吵,說著最令人難堪的話。

  「我問道:『喂,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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