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卡特琳娜·德·梅迪契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紅衣主教簡單扼要地對處境的危險作了說明。這位大政治家在這個場合表現得幹練之至,在與會者的一片靜默中引出了攝政問題。年輕國王大概感到了壓力,揣測母親素諳國王的權利,瞭解王權面臨的危險,於是回答紅衣主教的一個正面要求時說道:「等等母后吧。」

  卡特琳娜王后不可思議的遲到點醒了瑪麗·斯圖亞特,她迅速回想起來的三個細節倏然間同時從腦際閃過。首先送交婆母的賬單的厚度令她驚訝,不管她當時多麼心不在焉,因為似乎視而不見的女人其實眼睛尖得很;其次克裡斯托夫把這些賬單與她的賬單分放於兩處。「為什麼呢?」她暗自思量。

  最後她回憶起那小夥子的冰冷目光,立即把這歸因於新教徒對吉斯外甥女的仇恨。一個聲音向她喊道:「他會不會是胡格諾教徒的使者?」如同急性子的人順從本能的反應,她說:

  「我親自去找母親!」然後突然走出去,沖向樓梯,令廷臣和貴婦們大惑不解;她下樓去婆母居室,穿過警衛室,象小偷一般小心翼翼地打開臥室的門,影子似的在地毯上輕輕移步,卻到處找不見她;她想大概能在臥室和祈禱室之間的華麗書房中撞見她。如今人們還完全辯識得出這間祈禱室的佈局,按照當時的風尚,它在私生活中起的作用猶如現在的小客廳。

  出於偶然——想到王權任憑這座城堡衰敗凋零而不顧,這種偶然是難以解釋的——,卡特琳娜的書房令人讚歎的細木護壁板至今猶存,在這些精雕細刻的護壁板上,今日的收藏家仍可以見到意大利富麗堂皇的痕跡,認出太后設下的小小藏物處。為了理解即將在這裡發生的事,對這些珍奇之物作個精確的描述實有必要。細木護壁板當時大約由一百八十塊長方形小雕花板拼成——如今尚存一百餘塊——,每塊都呈現出圖案不同的阿拉伯式裝飾花紋,顯然借鑒於意大利最迷人的阿拉伯式裝飾圖案。木料取自常青橡樹。霍亂流行時粉刷的一層石灰漿下——無益的防範措施——人們發現了紅色,這足以表明雕花板用金色打了底。未受腐蝕之處令人猜想圖案的某些部分在底色上呈現或藍、或紅、或綠的顏色。拼花板的數量之多透露了防人查找的用心;倘若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城堡的守門人一面要當代子孫對卡特琳娜恨得咬牙切齒,一面把護壁板下方齊地板處的一塊接縫覆蓋板條指給觀光者看,板條相當粗糙,可以掀動,板條下依然有巧妙的彈簧。扣一下如此偽裝的扳機,王后可以打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雕花板,板後面的牆裡有個與雕花板一樣呈長方形但相當深的藏物處。今天,最訓練有素的眼睛仍難以在所有這些雕花板中辯認出哪一塊將翻倒在看不見的鉸鏈上;不過,當兩眼被巧妙組合起來的掩蓋接縫的各種色彩和包金逗弄了一番後,也就不難相信要在兩百塊雕花板中發現一兩塊是根本辦不到的事。

  當瑪麗·斯圖亞特扭動這間書房相當複雜的彈簧鎖時,适才確信德·孔代親王計劃之重大的意大利女子剛按了一下藏在接縫板條中的彈簧,一塊雕花板猛然掀開,卡特琳娜轉身去取桌上的文件,以便把文件藏好並保證送文件來的忠誠密使的人身安全。聽見開門的聲音,她猜到只有瑪麗王后才會不經通報前來。

  「您完了,」她意識到已無法藏好文件,也來不及關上雕花板防止藏物處秘密的洩露,便對克裡斯托夫說。

  克裡斯托夫報以視死如歸的目光。

  「Poveromio!」①卡特琳娜說道,然後瞧了兒媳一眼。——「背叛,夫人!我抓住他們啦,」她叫道,「去請紅衣主教和公爵。別讓這傢伙出去,」她指著克裡斯托夫說道。

  ①意大利文:我可憐的人!

  頃刻之間,這個機警女子作出了判斷:必須交出這可憐的年輕人,因為她無法把他藏起來,也救不了他;一周前倒還來得及,但早上吉斯兄弟已得知密謀的消息,他們想必掌握了她手上拿著的名單,顯然正在引新教徒上鉤。她十分高興在對手身上覺察出她所希望的意圖,既然陰謀已敗露,出於政治考慮,她必須以功臣自居。這令人駭然的盤算是在年輕王后開門的一刹那間作出的。瑪麗·斯圖亞特緘默了片刻。她的目光失去了快樂,象人人心生疑念時那樣銳利,在她則因對比的迅速變得十分嚇人。她的眼睛從克裡斯托夫移向太后,又從太后移向克裡斯托夫,表露出詭譎的疑惑。然後她抓起一個鈴鐺,太后的一名侍女應聲而來。

  「迪魯埃小姐,去請當值的衛隊長,」瑪麗·斯圖亞特一反禮儀對侍女說,在類似的場合禮儀自然顧不上了。

  正當年輕王后下這道命令時,卡特琳娜把克裡斯托夫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對他說:「拿出勇氣來!」新教徒心領神會,用眼神回答:「犧牲我吧,象他們犧牲我一樣!」

  「放心吧,」卡特琳娜用手勢示意。待兒媳轉過身,她埋頭看起文件來。

  「您是新教一派的?」瑪麗·斯圖亞特向克裡斯托夫道。

  「是的,夫人,」他回答。

  「我沒搞錯,」她在新教徒眼中又看到了隱藏在謙卑表情之下的冷淡與仇恨的目光,喃喃地補了一句。

  兩位洛林親王和國王派來的帕爾達揚突然出現。瑪麗·斯圖亞特請來的衛隊長跟在這位年輕貴人、最忠心耿耿的吉斯分子後面。

  「去代我請侍從長和紅衣主教,並提請他們注意,如果沒有發生嚴重的事我是不會如此冒昧的。去吧,帕爾達揚。——至於你,劉易斯頓,看住這個陰險的新教徒,」她指著克裡斯托夫用母語對蘇格蘭人說道。

  年輕王后和太后在親王們和國王到來之前一直保持沉默。這段時間十分難熬。

  瑪麗·斯圖亞特在婆母面前把舅父們要她扮演的角色暴露無遺;她平日一貫的疑心露了馬腳,年輕人的良心深感這種行當對一位尊貴的王后多麼不體面。至於卡特琳娜,她由於害怕剛剛自首,擔心被人窺破心事,為自己的前途不寒而慄。這兩個女子,一個又羞又氣,另一個怨恨在心但外表平靜,兩人走到窗洞前,分別倚於左右兩側;但是她們如此會說話的眼神流露出心中的情感,以致她們不得不垂下眼睛,假裝憑窗望天。這兩個超凡出眾的女子當時並不比最平庸的女子更有頭腦。或許人被形勢壓倒時情況總是如此。在大災大難面前,天才也有感到自身渺小的時刻。至於克裡斯托夫,他如同滾進了深淵。蘇格蘭衛隊長劉易斯頓傾聽這片寂靜,懷著大兵的好奇心注視著皮貨商之子和兩位王后。年輕國王和兩位舅父的到來結束了這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局面。紅衣主教徑直朝王后走去。

  「我掌握了異端分子謀反的一切線索,這孩子是他們給我派來的,他攜帶著這份條約和這些文件,」卡特琳娜低聲對他說道。

  卡特琳娜向紅衣主教解釋的當兒,瑪麗王后和侍從長咬了幾句耳朵。

  「怎麼回事?」年輕國王說道,他孤獨一人置身於這些互相衝撞的激烈的利害關係中間。

  「我對陛下講的事情無需久等便有了證據,」紅衣主教一把抓過文件說道。

  德·吉斯公爵打斷談話,把兄弟拉到一邊,附在他耳邊說:「這下子,沒人反對我當攝政官了。」

  紅衣主教報以機智的一瞥,要哥哥明白他已經抓住從卡特琳娜的曖昧立場中得到的一切好處。

  「誰派您來的?」公爵向克裡斯托夫道。

  「肖迪厄牧師,」他回答。

  「年輕人,你撒謊!」軍人怒衝衝地說,「是德·孔代親王!」

  「德·孔代親王,大人!」克裡斯托夫神情驚訝地說,「我從來沒遇到過他。我是搞法律的,在德·圖先生手下學習,任他的秘書,他不知道我在教。我只不過應允了牧師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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