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柯內留斯老闆 | 上頁 下頁
十九


  「我讓您做我的繼承人。我無所依靠了。這兒是我的鑰匙。吊死我吧,只要您高興,拿走一切,搜遍屋子,裡面都塞滿金銀財寶呢。我一切都給您……」

  「好了,老夥計,」路易十一看到這不同一般的痛苦場面,有點兒感動了,「遇上一個好夜晚,我們會重新找到寶庫的,那時,看到這麼多財寶會使你心裡重新產生活下去的願望。這星期我還要再來……」

  「陛下,悉聽尊便……」

  路易十一已朝門口走了幾步,聽到這個回答,突然轉過身來。這時,兩個人相對而視,臉上的表情是筆墨難以形容的。

  「老夥計,再見!」路易十一終於掀了掀帽子,用短促的音調說。

  「願上帝和聖母保佑您萬事如意!」高利貸者謙卑地回答,一面將國王領出去。

  在這以前,這兩個人有著忘年之交,在金錢和疑慮方面彼此總是相互理解的,而現在,在他們之間,由於疑慮和金錢關係而築起了一道障礙;他倆互相十分瞭解,而且慣于互相領會,因此,國王從柯內留斯講出陛下,悉聽尊便這句欠考慮的話的聲調裡,便捉摸出,如果今後他再登門的話,定會引起銀器商的不快,正如銀器商從國王口中的老夥計,再見看出一種宣戰一樣。路易十一和高利貸者分手時彼此對自己的行為都感到十分困窘。國王掌握著布拉班特人的秘密;而後者由於關係廣泛,也可以保證法國國王完成最出色的征服,成功地佔有屬￿勃艮第家族的領地,當時,這引起歐洲各國君主的欽羨。大名鼎鼎的瑪格麗特的婚姻,決定了周圍的根特人和弗朗德勒人的命運。柯內留斯的金錢和影響對代斯凱爾德將軍——路易十一所委任的統轄比利時邊境駐軍的將軍。——進行的談判起了很大作用。這兩個狐狸般狡猾的大師就象兩個決鬥者,雙方只是偶爾停止交鋒。因此,抑或是路易十一的身體從那天早晨起愈加羸弱,抑或是柯內留斯對瑪格麗特·德·勃艮第嫁到法國來起了作用(她實際上是在1483年7月到達昂布瓦斯,在王宮教堂內訂婚,嫁給王太子的,國王並沒有取消要銀器商付罰金這一條,也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他們處於妥協之中,既有友誼,又劍拔弩張)。對高利貸者有利的是,圖爾城流言傳開了,說他的姐姐才是竊犯,她是被特裡斯唐秘密處死的。否則,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真相,全城就會騷動起來,在國王趕來保衛之前,就會把「凶宅」給毀了。雖然歷史上所有關於路易十一已不能行動的推測有某些根據,但柯內留斯·霍格沃斯特老闆的情形就不一樣了。在緊接著這個不吉利的早晨之後的頭幾天,高利貸者是在終日不停的忙碌中度過的。他有如關在籠子裡的肉食獸一樣走來走去,在房子的各個角落裡去嗅有沒有金子,他研究裂縫,察看牆壁,在花園的樹叢中,在基石中,在小塔樓的屋頂上,在地下和空中,要找出他的財寶。他常常幾個小時佇立不動,眼光四顧茫然。他期待著出現想像的幻景和具有魔法師的法力,竭力想透過空間和障礙,看到他的財寶。他持續不斷地陷入折磨著他的思想裡,有個願望燃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吞噬著他;自從他對金錢的貪欲走向自身的反面,他就被內心鬥爭周而復始的煩惱更加嚴重地咬齧著;這種情況類似自殺未遂,而已遍嘗生與死之間的一切痛苦。

  惡癖從來不會自己消除;因為吝嗇人把自己禁閉在藏金的地窖裡是欠考慮的,這樣他會象沙達那帕魯斯①那樣,要享受死在財產之中的樂趣。柯內留斯既是竊賊又是被盜者,對內中的情況又茫然不知,既佔有又沒有佔有他的財寶:這種折磨翻來覆去,奇特怪異,始終來勢洶洶。有時,他變得十分健忘,讓門上的小鐵柵敞開著,這時,行人可以看到這個人已經乾癟了,直挺挺站在荒蕪的花園中央,木然不動,對觀看他的人投以呆滯的目光,這令人難以忍受的眼光會使行人害怕得周身冰涼。他偶爾在圖爾城的街上行走,別人都會說這是個外邦人;他再也不知道他自己在哪兒,也不知道是太陽當空還是月光灑滿大地。他常常向過路的人問路,以為自己在根特,好象一直在找尋他丟失的財產。人類一切思維中最活躍、最具物質性的思維,也就是體現人類本身、同時在它自身之外創造的純想像體,即所謂財產,這個精神魔鬼每時每刻都把它的鋼爪戳進他的心裡。在這酷刑當中,矗立著「恐懼」及隨之而來的種種情愫。

  ①沙達那帕魯斯,傳說中的亞述國王,以善揮霍著稱。

  實際上,這兩個人都各有秘密,而這秘密本身卻不知道。路易十一或者庫瓦蒂埃可以佈置崗哨,監視柯內留斯睡著時的行動,去探明柯內留斯把沾滿那麼多無辜者鮮血的財富投入其中的那個不為人知的深坑。伴隨著他的恐懼,柯內留斯的內疚也油然而生。他不想在自己生前被人奪去這尚未發現的財寶,於是在他遭到不幸之後的頭幾天,他採取了最嚴格的防範措施,以防睡著時有失;他靠商業上的聯繫得到最有效的防瞌睡藥。他守夜時感到很恐怖;他獨個兒同黑夜、靜寂、內疚、恐懼相搏鬥,同各種思考相搏鬥,人正是在這些思考中最形象化地顯現自身,這也許是出於本能,要服從精神上無需得到顯著證明的一種真理。末了,這個如此強有力的人物,這顆被政治生活和商業活動弄得如此冷酷的心,這個在歷史上默默無聞的有才幹的人,沉侵在自己製造的酷刑的恐懼之中。在比先前更加難以抵擋的帶刺激性的思想困擾下,他用剃刀割斷喉嚨死去了。他同路易十一差不多是同時死去的,因而「凶宅」被民眾搶劫一空。圖爾城地區從前有人認為,有個叫博耶的包稅商找到了高利貸者的財寶,用這筆錢修築了舍農索那座美侖美奐的宮堡,儘管他擁有幾個國王的財富,又有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和她的勁敵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對樓房的雅趣,可還是沒有修建完成。

  對瑪麗·德·薩斯納熱來說,幸運的是,聖瓦利埃老爺據說在出使任上死了。這個家族沒有絕後。伯爵夫人在伯爵走後有了一個兒子,她在弗朗索瓦一世治下的命運是載入史冊的。他的女兒救過他,她就是著名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沒有得到合法承認的路易十一的重外孫女。她是亨利二世寵愛的情婦和非法的配偶;因為私生和愛情在這個高貴的家族是世代相傳的!

  一八三一年十一至十二月于薩謝宮堡

  [鄭克魯/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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