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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畢安訓嚷道:「啊!拉斯蒂涅,你在這裡頭攪些什麼呢?」

  「這些家庭之中的陰謀詭計,我們見慣了:宣告不受理的禁治產案子,每年都有。我們的風俗並不認為這種企圖不名譽;另一方面,只要一個可憐的窮光蛋打破玻璃窗想搶金子,我們就把他送進苦役監。咱們的法律不是沒有缺點的。」

  「可是狀子上所舉的事實又是怎麼回事呢?」

  「孩子,你還不知道當事人要訴訟代理人編的謊話嗎?倘若代理人只講事實,他們盤進事務所的資金就沒有利息可拿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一個大胖女人,象一口披了衣衫,束了帶子的酒桶,渾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爬上法官包比諾家的樓梯。她好容易才從一輛綠色敞篷馬車中走下來;那輛車和她配合得再恰當沒有:你想到這女的就會聯想到她的車,想到那輛車就會聯想到這女的。

  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說道:「親愛的先生,我就是冉勒諾太太,被你老實不客氣疑心做賊的。」

  她用極普通的聲音說了這幾句極普通的話,因為害著哮喘病,說話中間夾著尖銳的嘶嘶聲,最後又來一陣咳嗆。

  「先生,你才想不到我走過潮濕的地方多麼難受。說句粗話,我這條命是不會長的。好啦,你找我幹嗎?」

  法官一看見這個所謂女陰謀家,不由得呆住了。冉勒諾太太皮色通紅,臉上窟窿多得數不清,額角很低,鼻子往上翹著,臉孔滾圓象一個球,因為這女人身上一切都是滾圓的。眼睛象鄉下人一樣有精神,講話嘻嘻哈哈,神情坦白,栗色的頭髮籠在綠帽子底下的一頂軟帽裡面,帽上插著一束蔫了的蓮馨花。

  膨亨的乳房叫人看了又好笑,又擔心它逢著咳嗆的時候會嘩啦啦的炸開來。那種粗大的腿,巴黎的頑童是拿兩根木樁來形容的。冉勒諾寡婦穿著一件綴有灰鼠毛的綠衣衫,在她身上好比沾著油蹟的新嫁娘的披紗。總而言之,她渾身上下都是跟「你找我幹嗎」這句話調和的。

  「太太,」包比諾對她說,「有人疑心你用蠱惑手段勾引德·埃斯巴侯爵,拿到大量的金錢。」

  「什麼!什麼!說我勾引?哎唷,我的好先生,你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還當著法官,應該明理的,對我瞧瞧罷!請你說一聲,我是不是勾引什麼男人的人。我身子也彎不下去,鞋帶也沒法扣,二十年到現在不能再戴胸褡,要不然馬上會悶死。十七歲的時候,我身腰瘦小,象一支蘆筍,還長得很俏呢,老實告訴你!後來嫁了冉勒諾,一個挺好的男人,在鹽船上當掌舵的。我生了個兒子,長得一表人材,很替我掙面子;我可以不客氣的說,他是我最美麗的出品。我那小冉勒諾是拿破崙部下一個很體面的兵,在帝國禁衛軍中吃糧。自從男人淹死之後,可憐我大變特變:害了一場天花,在房間裡一動不動的躺了兩年,等到出房門的時候就胖成現在這樣子,又醜又倒黴,這一輩子就算完啦……你說,我憑什麼去勾引男人?」

  「那麼,太太,為什麼德·埃斯巴侯爵給你一筆……」

  「對啦,給我一筆那麼大的家私!可是我不能把理由說出來。」

  「你不說出來是不對的。現在他的家屬為這件事著了慌,把他告了一狀。」

  「哎啊!我的好天爺!」那女的猛的站起身來嚷著,「他竟為我受累嗎?象他那樣的好人,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要是他遇到什麼傷心事,哪怕只是少掉一根頭髮罷,我們也寧可把收下的錢退回的。法官大人,請你把這話記下來。哎唷,我的天!我馬上把事情告訴冉勒諾去。喝!這還像話嗎?」

  矮胖的老婆子一說完,站起身子就走,三腳兩步滾下樓梯,不見了。

  法官心裡想:「這女的倒不是撒謊。好罷,明天去看了侯爵,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凡是過了相當年齡,不再糊裡糊塗過生活的人,都知道表面上無足重輕的行為對於人生大事所能發生的影響;他們決不會奇怪象下面那種瑣碎的事會有重大的後果。第二天,包比諾害著鼻腔感冒,疾病本身並無危險,俗語卻很可笑的稱為腦傷風。法官想不到把案子耽擱一下的嚴重性,覺得有點兒發燒,便留在家裡,沒有去訊問德·埃斯巴侯爵。這一天耽誤對於這樁案子的關係,等於十七世紀時太后瑪麗·德·梅迪契為了喝湯而延遲了與王上的會見,讓黎塞留佔先一著,趕到聖日耳曼爭回了路易十三的寵信。①我們在跟著法官和書記官進到侯爵寓所以前,對於這位被妻子指為瘋狂的家長,對於他住的屋子和經營的事業應當先瞧上一眼。

  ①瑪麗·德·梅迪契(1573—1642),法王路易十三之母。黎塞留(1585—1642),紅衣主教,路易十三的宰相。梅迪契曾設法離間路易十三和黎塞留的關係,終於失敗。這裡所說聖日耳曼不確,實際上是凡爾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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